杨收道:“陛下,李维周之妄,非安南将士,天下几人知之?臣久疑之,屡下堂帖问韦宙,韦宙亦云已发海门!”李漼也觉着是这么回事,便唤了两人起来,问二人如何处置李维周。西门季玄便道:“此奴狂肆,王晏权亦未必能制,今拥重兵,恐败一军。望陛下稍缓雷霆之诛,且于岭南一管安置。安南监军可使韦仲宰任之。”李漼一脸的不满意。杨收道:“陛下,但使高骈将诏命返军,李维周何能为?”李漼点了头,他也知道李维周如此猖狂定是两军有人,遂免其死,尽夺其官爵,长流崖州,遇赦不得赦。予高骈、韦仲宰的诏书依旧使曾衮、王惠赞两个随使齎送。
不久,高骈、韦仲宰便有表状至京,说王晏权暗懦,动禀李维周之命。李维周凶贪,诸将不肯为其用,解重围,使蛮遁去太半。今已重新处置,然急攻则多杀将士,拟以十月中下旬破城云云。然而高骈的捷报还未传来,十月十三日,杨收便罢了相,出为宣歙观察使。
诏敕并非显曝其罪,朝野上下很快便形成了公论,第一条便是营私好贿,说杨收穷寒出身,中进士以前,鱼肉也不曾啖得,终年以菜齑裹腹。一旦得居青云之上,遂肆其本来之性,大为侈靡!其嫁女妆奁乃至日用器具皆饰以金银,惹得累世公卿的亲家翁(镇南军节度使裴坦,远祖隋营州都督裴矩,父裴乂曾为福建观察使)也大为不满,嗔叱再三,以为大乱裴氏家法。主则如此,仆更狂肆,门吏僮奴多为奸谋利!第二条便是吃罪了左军中尉杨玄价兄弟,说杨氏兄弟受方镇之赂,屡有请托,杨收不能尽从,王晏权换高骈便是其中一例,杨玄价恼怒,以为叛己,故诉于天子,罢相出镇。甚至有人说杨收叛杨氏兄弟便是为了亲家裴坦,杨氏兄弟受了严譔(冯翊郡王,忠穆太保严震从孙)的大钱许了江西节旄,杨收却将这节旄也做了女儿妆奁!(裴坦本为江西观察使,置镇南军,不迁,遂为节度使)后虽改作,却不能释恨,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也富贵,败也富贵!
到十月底,高骈传捷至京,克交州,斩首三万级,段酋迁、杨缉思、范昵些、赵诺眉、朱道古尽皆枭首!让懿宗高兴的还不止此,便是两天前,久为边患的吐蕃叛将论恐热为鄯州留后拓跋怀光(吐蕃将,后降张议潮)擒斩,传首长安,其余部为河、渭都游弈使尚延心击破。又传吐蕃乞力胡君臣早已不知所终,从此陇右可谓河清无尘矣!
这如何不叫李漼兴奋,安南、论恐热都是在他父皇时起的衅,而在他的田猎乐舞中平定了下去,这大概便是君逸臣劳的无为之治,便是虔诚礼佛所致的福报,或者这便是定数!
到十一月十日,高骈又捷报至,大破七绾洞、桃花洞洞蛮,诛杀酋长李由独、李梅豪,土豪归附请降者一万七千人。懿宗遂置静海军于安南,以高骈为节度使。第二日下诏大赦天下,命安南、邕州、西川各保疆域,不得进攻南诏。委西川节度使刘潼(司徒刘晏侄孙,从河东节度使卸任不久便接替李福镇西川)晓谕南诏,如能更修旧好,过往一切不问。天地之德,无不覆载。尧舜之泽,光被四表。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这一年自葬了皇祖母后,诸事都颇顺遂,唯一的遗憾是他宠爱的王贵妃年初还好端端地一个人,到秋天就突然没了。五岁的儿子李俨闹着“要娘娘”到现在也还红肿着眼睛。若论情谊,在李漼的众多嫔妃中还得数元妃郭氏最深,论门第出身,则是这王贵妃。这是他即位得着的第一个正经妃子,也与他诞下了即位以来的第一个皇子。这五郎也确实比前四个在王宅中得着的不同,聪明刚健,活脱脱一条小龙。因此母凭子贵,才擢到了郭淑妃之上。这一没,他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好在儿子并没闹下病来。
第二年(咸通八年,公元867年)春上,李漼得着了宫中的第二个皇子,这孩儿的体重超过了他的兄长,哭声也蔚为雄壮。李漼欢喜无已,与他取名傑(即杰),封其母王氏为贤妃。紧着归义节度使张义潮入朝;高骈凿海礁通了漕运;刘潼遣将讨平了近边六姓蛮,好事纷至,令人神爽!
凑着这景,乐工李可及在三月份献上了他的新作《清平乐》,这是他苦苦经营了半冬一春的作品,曲调糅杂多风,器用多部,既有颂的宏大庄肃,又有雅的精致平和,风的欢快质朴,真是一派无边安乐,李漼在观赏后,不顾门下侍郎曹确与谏官的反对,即擢用李可及为左威卫将军。在接下来的筳宴中,内教坊及各供奉亦各有新作。
俳优演了场“打李可及”的小戏,并指说:“今年不断汝手,此曲明春凋谢如花!”又说:“花开尚是旧模样,年年新曲调不同!”以此罪“李可及”。“李可及”左手抱琴,右手持刀,自言左边仍是弹曲人,右边已是玉阶将,后来上来一个号称是左聋右瞎的痴人,先掼去了“可及”的左手中的琴,后夺去了他手中的刀,“可及”坐地拾琴,望刀大伤悲道:“聋不辨五音,盲不识五色,痴不识可及!”
与宴者尽皆欢笑,李漼酣饮饱醉,几日欢乐身体便沉重起来,调养了几日才好些,王贤妃因生诞时落下了疾病,竟悄没声息地去了。李漼本是个多愁善感之人,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不能不痛而伤之!伤感数日,一日鸡人报晓,便没能下榻。郭淑妃、同昌公主是日夜守候,直至到了八月中旬,李漼才渐次好转了,有了余气,看着削瘦下来的女儿,他不由地便道:“同昌,父皇是为你才挣扎好的!龙榻自有人坐,不值得挂心。父皇如何也要与你相个好驸马!”李漼说这话时,满心满眼都是爱怜。
十九岁的同昌公主扭转了头,用孩气的语调道:“父皇,女儿不嫁,就守在宫中!”郭淑妃抹着泪朝着李漼一笑:“好个痴女!娘似你这般大小时也你也有有这般高了!”手在腰上比了比。李漼叹道:“不是安南生乱,也不得迟你到现在的!现在好了,父皇养了这半年病,少了游乐,妆奁钱都省将出来了!”郭淑妃也笑道:“陛下可有入眼的人了?”李漼道:“便是没这个人!”可惜路十(路岩)已婚,不然便是天赐的同昌驸马!难得呀,在自己这卧病的半年中,朝事主要便是由他在勾当,清清简简的,并未出什差池。
李漼并非只是说说,他开始着意在朝士中挑选驸马,每日两位次对官(包括诸司长官及常参官)他是一次未落,而在之前,他便由着他们在殿外东阶松木下站着,宰相奏事毕他便起身,哪还顾这个故事!所有次对官都轮了一过,才相中了两个人,一个是六叶相家(萧瑀、萧嵩、萧华、萧復、萧俛皆曾为相)——已故宰相萧寘(萧俛之族侄,咸通五年四月入相,明年三月病死于位)之子萧遘;一个是百世卿族(隋文帝语)——大中武昌军节度使韦悫之子韦保衡,俩人色色相当,难兄难弟,可谓双璧!仔细计较下来,他心里许了前者,去年自己卧病之际,韦保衡曾上表弹奏杨收,说杨收用严譔(代裴坦)为镇南军节度使,受赂百万;造海船运粮,又盗隐官钱。(杨收因此贬为端州司马)这些事是实是虚,其实都与“右拾遗”无关,如此越职论事,不仅有躁进之嫌,且有落井下石之讥!行厚者德厚,德厚者年寿!可与路岩一计议,却说萧遘早有了婚约,又说此人颇狂,白身之日便俨然以“太尉”自居,且又好狎妓!
李漼还在为女儿反复斟酌之际,七月中旬,便接到了新任桂管观察使李丛的一封急奏:“…本管旧有徐州戍卒八百人,乃咸通三年(公元862年)遣至,到今年六月已满六年。士卒初发徐州,彼府中与之相约,三年而代。迁期三年,以为当归,不意崔彦曾(徐州观察使,父为岭南节度使崔能)更令留戍一年。七月三日,时鱼孟威已离镇,臣尚在路途,都虞侯许佶、军校赵可立、姚周、张行实等忽然做乱,杀都将王仲甫,推粮料判官庞勋为主,劫库兵北还,所至剽掠,州县莫能御者…”几天后,便又收到了湖南的急报。
李漼心里恼责了崔彦曾几句,提御笔写道,三年期戍,六载不返,及瓜不代,尤在齐襄!写好朱批后,又怕底下多生事端,特遣高品内侍张敬思往赦其罪,部送乱兵归徐州;又给崔彦曾下敕,凡戍卒擅归者,一律好加慰抚,不得使其忧疑!戍卒为乱,古有陈涉、胡广,唐有安史、泾原,不可大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