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已过三月,海门镇的风雨少了,夜中也生了寒意。而在风景萧索的长安城,士人百姓都在企盼今冬的第一场雪,士人年尾不见一场好雪,便似春不见桃花、夏不当凉风、秋不尝新果,总以为是莫大之憾事;百姓不见一场好雪,便会看见来年的虫翻苗病、荒年欠岁、饿殍满野。身居大明宫大内的懿宗皇帝两种心思都有,安南未平,再逢上饥年,或者将有他忧。因此他在佛堂晚课时,便不由地向神佛有所祷祈,也因此他又很自觉的在佛前加了课,直到二更鼓响才从里面出来。
押殿使韩文约接着,便欢喜道:“大家,神佛赐雪了!”懿宗倒不信的,也没有理会,当他走进书阁时,心才动了,兀自到窗边扯了帷幕,窗才开一半,便有雪花旋着入了衣袖,李漼这才欢喜起来,流矢吩咐道:“去,宣淑妃娘娘赏雪!”韩文约应着接过了尚服手中的龙云大氅,李漼张手立定,韩文约身形虽显矮胖,动作却十分敏捷,很快就将大氅披裹好了,李漼抖了抖了肩,凭窗道:“罢了,她身子不好,将杯热酒来!”手便在窗台上轻拍起来,开始像佛槌,渐次便成了曲调。韩文约接了尚食捧过的玉杯,呈过去,又道:“大家,在先有个古人王子猷,一夜遇雪,便乘船万里去访友,可知雪不宜独赏,何不往翰林院寻个人来凑趣?”李漼一笑道:“也好,看谁在值,与朕宣一个戴安道来!”
韩文约会了意,转出来吩咐小阉道:“话与押院使知道,大家要人赏雪,要宣个年少知趣的来!是东院,勿乱撞!”小阉迭声应了,猫似的跑了去。
翰林院也有两院,东院便在金銮殿左近,西院在右银台门左近。西院是旧院,它的设置甚至可以追溯到大明宫还未修筑前,那时的翰林院便设在太极宫的右银台门,后来玄宗登基有了兴庆宫,兴庆宫便也有翰林院,总之作为皇帝的文学侍从,以及琴棋书画等各种技艺者的待诏处,它总是存在的,也总是被设置在一个接近皇帝居处的所在,以便能在皇帝的某种兴致未消解前便来到皇帝的跟前。
右银台门的翰林院其实是置在大内的夹墙之中,依旧要入宫门才能进入“大内”,而东院不仅置在大内之内,而且就置在皇帝寝宫左近,因为这时翰林院已不是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前的翰林院,它有了新的称谓——翰林学士院,里面不再有杂技之人,学士们的职责也不再仅限于与皇帝凑趣,而是侵夺了原本属于中书舍人(属中书省)的职权,拥有了对四方表疏的批答之权,以及对各种重大诏命的起草权。因此作为长官的“翰林学士承旨”便成了政事堂中的一员,号为“内相”,位次虽在门下侍郎、中书侍郎之下,可分量有时过之,因为门下、中书二相非时不召是无权进入内朝的(有学者说翰林学士院的设立是皇帝与宰相争权,我以为非是,翰林学士院的设立无非是玄宗贪图安逸,欲就近省事办公罢了)!
三十六岁的翰林学士路岩在值,押院使唤过来时他也正倚窗观雪,听了唤,稍整了一下衣冠,便随在了小黄门的灯笼后,他虽在翰林院有年了,可受皇帝召见却还是头一回,而且还是夜召,一时他的心与半空中的雪花相似,飘飘摇摇,有难以言说的欢喜,也有难以言说的战惧。很快就到了殿院门口,韩文约迎着,怔怔地看了两眼,才道:“学士,圣人走出来了,便在阶上立着!”路岩抬手作谢,整整了冠带,随了进去。
李漼这时又在身上加披了一件千腋白狐裘,张着手,半仰着脸站在辉煌的宫灯光华中,韩文约过来禀了,他也只说了个“好”,眼睛还在半空中捕着,雪花得灯光相射,姿态纤细可睹,正痴迷处,忽然便听到一句清朗的人声,如击玉磬,他不由地便将目光降下来,当目光落到舞蹈的路岩身上,他不由地便怔住了,此何人也?神乎仙乎?由秦楼中来乎?由楚宫中来乎?乃琅琊潘氏之子乎?乃安邑卫氏之子乎?由画中化出乎?由雪中幻出乎?何得有此风貌?路岩拜舞毕好一会,李漼才缓过神来,问道:“卿何人也?”路岩再次道:“回禀陛下,微臣乃翰林学士路岩!”
李漼思着他是禀过了的,不由地尴尬笑道:“是了,起来说话!”便又将这路岩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修长而劲拔,面白皙而温润,须廉廉而眉涓涓,目炯炯而鼻琅琅,哎,真是好!对之如临春山,清耳目而爽心脾。方之萧史、宋玉、潘安、卫玠当不多让,比之杨收则有明珠朗月、玉露琼浆之别!看了一会,笑问道:“卿亦自知美乎?”路岩道:“回禀陛下,臣幼不自知,少年颇自知,稍长又不知,成立颇自知,后又不知,乃至今日!”
李漼道:“何得如此?”路岩道:“臣幼时,臣之祖母、臣之父母屡语臣曰:汝貌甚陋,不可见人,当努力读书,以求文章之美!臣信之无疑,故不知。年十五乃得出宅门,乡党见臣者莫不称臣美,乃颇自得!年二十至京师,观国之光,睹佳士如云,乃自叹拙陋。大中六年(公元852年)臣蒙先皇恩泽,得以进士及第,当时贺之者颇众,臣亦颇自炫。及试吏部,主者黜之,既不得官,乃知为士者,非独容貌不足以为美,诗文亦不足以为美,必具器用乃可谓美!乃投状于司徒崔铉(武宗、宣宗宰相,父为义成节度使崔元略),为幕吏以习吏事,今虽稍知事体,然身居翰林,为陛下内臣,方之前辈,惭耸交并,何美之有!”李漼欢喜,不住点头道:“不自德者,人乃德之!不自是者,人乃是之!不自美,人乃美之!卿能如此,可谓知道!大中五年进士,卿如今年几何?来,往书阁说话!”
“臣今年三十有六!”
李漼停步道:“不似!朕十二月二十八日满三十二岁,与卿面目相较,老大十岁犹不止!”路岩道:“陛下乃长者,臣固是小人!”李漼大笑,又问道:“卿已婚乎?”路岩道:“臣不婚则不得至京师矣!”李漼道:“惜哉,卿若未婚,朕必以皇妹降之!”路岩道:“臣寒族,安敢望此!”李漼一怔道:“卿非路随(文宗相,路泌之子)子孙耶?”路岩道:“路随祖居魏州阳平,臣居冠氏,同祖而异宗,亲已在五服之外。故路随贵为宰相,臣父路群犹是乡野布衣!”李漼道:“如此逾发难得了!”
到书阁坐下了,赐了酒,俩人便漫无边际的谈起话来,从冬雪到阳春,从佛法到六经,从音律到军律,从魏州到安南。说到安南,李漼便蹙了眉道:“据监军所报,两河戍卒不耐岭南风气,疾病死亡者十六七。高骈自离京至今亦不闻动静,也不知如何了,据说海门也有冬季,也不知将士冬衣是否送到,事事焦心的!”路岩道:“前线军需陛下皆可安心,韦宙必能措办!”懿宗道:“卿与韦宙有过从乎?”路岩道:“臣无缘拜识,在淮南幕中,曾闻诸崔铉,宪宗皇帝讨刘辟,高骈之祖父高崇文为招讨,时韦宙之父为韦丹为东川帅,以高崇文客军远斗,无所资给,愿以东川节旄让崇文。宪宗贤之,以崇文为东川副使。崇文秋毫不犯入成都,又上表让西川而请就边捍吐蕃。时人皆以为二公之两让,实感宪宗之圣德,激颓波而扬清流,有以澄清世风,兆元和盛业之美也。韦、高亦因为世交,臣以是知韦宙必能措办!”
李漼点头,心中却不禁起了狐疑,若是如此,则韦宙之弹劾康承训,夏侯孜之举荐高骈,岂非有意为之哉?路岩走后,他心里越想越觉着不好,便不说大臣不合与藩镇交通,若是三人相结,自己又何以知安南真实情伪?在用路岩为兵部侍郎、翰林院承旨几天后,李漼便做出了决断,出夏侯孜为河东节度使;以杨收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加路岩同平章事。
诏命一出,朝野俱惊!
杨收蓦然得了首相之位,心里自然是欢喜的,遗憾的是落了“翰林承旨”一职往后要见天子便也不易了!更遗憾的是翰林承旨吃路十得了,这厮便佞险侧,一旦专君,自己必不得久在此位,或者还将为这厮所陷,毕竟自己在翰林院没少恼他责他。杨收开始有意疏远杨玄翼兄弟,不授人以柄。同时竭力解决高骈的一切所需,唯有功于国,乃是长久之计!
高骈只是说要时间,可眨眼半年过去了,还是说要时间。杨玄翼很明白地告诉他,高骈是少兵,因在圣人跟前咬了舌的,便不敢张口要。杨收也揣着是这意思,也是为了日后安南的守戍,便上奏于江西建节置军,积粟募强弩三万以接应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