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六月里,刘崇一直在为纳夏税而忙碌,本来今年的税去年便先征了的,他也不望今年能免,年年都是如此——今年征明年,明年征后年!可是税额竟又加了,说是浙东平了,安南还乱着,不得不加,全理论不得。纳完税,他闷在院子里歇了几天,心里还是不痛快,便甩了马鞭子往徐州城里寻他阿爷的一个相交,秋税要再加那索性明年抛荒了也罢的!怕路上遇着劫道的贼,没敢将带什礼,饼倒多将了些在马革囊里,没有贼,乞食的总是有的。
还没望见城子,便听路人说徐州又乱了,衙里银刀七军逐了使家温璋,还不知要闹成个什样子来!刘崇流矢扯住了马,使了随马的小厮往桥头一带看,回报果然是真,城里虽不止人进出,可城门卒都亮了刃。刘崇无奈,只得勒转了马,乱邦不居,危邦不入,依着往年的事,倒不一定真就大闹起来,可是能避还是避开得好,没倒往上撞的!哎,王智兴(徐州节度使)屙下的这团屎,也不知臭到何时才了!
到家已是下午晡时左右,朱大几个小厮流矢捧了过来,刘崇下了马,马鞭一丢,接过拂尘掸灰,嘴里一边问着宅中的事。冷不防门里便冲出俩个人来,是朱三、朱二,在他腰上撞了一下,一溜烟便去了。刘崇好不唬了一跳,骂了声该死。朱大流矢惶恐地低了头脸,该死的,这两厮又闯祸了!刘崇垂手拾起了地上的白点,竟是米饭,他不由地黑了脸,将拂尘朝朱大一丢,喝道:“去,将他俩个来!”扭身便进去了。
朱大应了声,急跑着追了过去:“三、二,停下!停下来!”朱温哥俩扭头一看,跑得更快了,他们手里都捧着一大团饭,饭是从厨灶里偷出来的,可不能给逮到。
“二哥,分头跑!”
朱存没有应声,脚下却转了向。朱大稍作迟疑,跟在了朱存身后。有老夫人护着,朱三那贼头即使追上也拿他没法子的。
“二!二!再跑,看郎君打折你的腿!”
朱存停下回头看了下,见兄长手上拿着家伙什,愈发跑得快了。他已是个半大的孩子了,没事就是庄前庄后各处乱跑。朱大虽然有了些成人的模样,可是身子并不如两个弟弟健旺,急赶不上。绕来绕去的不知跑了多远,朱存脚下一磕,跌在了地上,手中的饭团撒了一地。朱大上去一把揪住朱存的耳朵,气急败坏的嚷道:“唤你停,偏不停,天天跟着朱三不学好,迟早吃郎君撵了走,饿死你俩个贼囚!”朱存也不哭也不嚷,咬着牙赤着脸,挣着蹲在地上拾饭。
朱大提他不动,饭也合拾起来才好,便松了力,问道:“将了饭作什去?啊?说话,三往哪跑了?说话!”朱存不说话,猛地一挣,往朱大身后一钻,眨眼便跑远了。朱大一个趔趄,差点跌在地上,不由得跺着脚哭骂起来:“哎!哎!贼猪狗,贼猪狗,就知道惹事!娘也不管,爷也不管,爷啊爷啊,哎!哎!”其实他真是好性的,可是这两个隔三差五便要闹出祸事来,次次都得他出来磕头。上次朱三竟偷拿了一口锅往外跑,也是吃郎君撞着了,当即便要打,还是他跪在地上磕头哭求才免了祸的,这才几天,又闹了起来,他如何不气恼的!再似这般闹下去,真吃撵了走,可如何得了哟!
“大哥!”
朱大一摸泪,却看见朱温正站在他前面不远处,他又使劲摸了几把泪,恨恨地嚷道:“怎不跑了?贼猪狗!”朱温赔着小心道:“大哥,你来,给你看个好玩的!”朱大道:“玩!玩!你也不小了,三!得给郎君——老夫人干活,皇帝家也不养闲人的!”朱温招着手道:“不来,我跑了的!”
朱大只得跟了过去,进了林子,便看见朱存怀里正抱着什物坐在一棵大树下,他道:“三,你要是又抓了鸡来吃,我一准打你个半死!”走近一看,却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脖子上套着绳子,狗似的舌头正在舔卷着朱存手中的饭团。他蹲过去摸了摸鹿头鹿耳,问道:“三,这是哪来的?”朱温欢喜道:“便是这林子里,一点不怕人,我和二哥伸手便抱着了!”朱大起身道:“还是放了好,它有娘爷的,养不活便死了!”朱存即口嚷道:“不!”朱大敲了他两下,又蹲下道:“我看它也不喜吃饭,也没饭与它吃的!”朱存又咬着牙道:“不!”朱大道:“这由得你来!”
“我不!”
朱存抱着鹿便起了身。朱温道:“大哥,把鹿送给郎君,郎君会不会欢喜?”朱大道:“三,他是主人,娘和我们吃穿都是郎君赐的,这林子也是他家的,这鹿本来便合是他的,说什送来?”朱温道:“那他要不要的?”朱大点了点头,其实郎君那气性也没准的,今天是黑着脸出去的,又是黑着回来的,也不知为着什事。朱存却不肯,朱温去他耳边咬了一会,朱存便也肯了,将鹿从胳膊里放了出来。
三人进了院子,朱大便要将着兄弟去寻往刘崇,朱温却执意要在前院等。一会,刘崇和他母亲都出来了,朱温流矢上前拜了,起来便道:“阿婆,林子里来了鹿,我使饭诱了一个来!”便撮嘴呦呦的招了几声,那鹿便呦呦地走了过来。刘母走下阶看了看,笑道:“果然是个鹿!温哥儿,你这饭倒使得好,它可吃来?”朱温道:“阿婆,吃不了,我大哥说我爷曾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它合是爱吃苹婆(苹果)来!”刘崇道:“娘,这小厮不良善,才说使饭诱的,又说不吃,这都是什话!”朱温道:“阿婆,是真来——我就这样唤它:福鹿、福鹿,来!来——到咱刘家来,郎君赏饭,阿婆赏钱!它便过来了,却又不吃!”刘母听了,眼睛都笑没了,问道:“温哥儿,阿婆使钱买下这福鹿可好?”朱温道:“这本是阿婆的福鹿,不须钱的!”刘母不由得抚了抚朱温的头,对儿子说道:“鹿进家门,是好兆头!得养下,用些好料,马吃的它便能吃,可不能没缘没故的折了!”刘崇也只得应了。
刘母又转身说道:“温哥儿,往后你与你二哥便往栏厩里铡草、添料,到年时鹿养大了,马也肥了,阿婆再赏钱,可愿意来?”朱存流矢应了,他既想要钱,更喜看马。刘崇道:“娘,他们可是能伺候牛马的?”刘母道:“有老的领着,有什不能的!温哥儿,你不乐意?”朱温道:“郎君肯了,便愿意的!”其实他一早便掂记刘崇那两匹马了,只是刘崇宝爱得紧,厩里那老子也不许他们近。刘崇道:“敢不听厩里吩咐,惊了牛马,打一顿撵了出门!”朱温拜下应了。刘崇使劲挥了挥手,随着他娘便往里面去了。
到了中堂坐下,刘崇便道:“娘,我还是读书科举罢了,这年月没官便做不得人,更富不了家!”刘母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与我添上几个孙子,应募戍边也由你!”刘崇侧了身子,显然又恼了。刘崇母也不说话,也不是她不通情理,一者儿子并无此才,二者亲戚亦无此势。一般人户要得个进士,比登天还难的。他爷比他强煞,苦熬半辈子也只得个明经,他能成什的?便是受不了揉搓,想避事罢了!闷了一会,刘崇道:“她便生不了!”她当然是指他的浑家。
刘母道:“我看她是能生的,你耐下心来,多行善,多积德!果然不成,为娘往彭城(即徐州城)与你提亲!”刘崇道:“娘,有这话——彭城孩儿往后便不能去了,真个是为通关节去的,岂有其他!”刘母道:“是来,通关节!待府衙定了,你再去!这也没理了,李纳父子(李师道之父)当年也不如此的!”刘崇道:“娘,路上我也想明白了,李叔父也只是小小府吏,便有心相帮,也未必作用的。不如节省些,不能干事的男女都撵了走!”刘母道:“你说朱家母子?”刘崇道:“也不只这几个!”刘母道:“为娘天天吃斋念佛的,没恁硬的心肠!罢了么,往后只不再收用便好!”便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