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太祖朱温,降生于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孟冬十月二十一日的晚上。据史书记载——
当天入晚时分,宋州砀山县午沟里的百姓,遥遥地望见朱家的庐舍上腾起了一片赤红的火光,于是大呼起来,纷纷汲水挑桶赶去扑火。及到了朱家门外,却是屋舍安然,丝毫不见火起的痕迹。
那时朱家的门大概是虚掩着的,简陋的院子里一片寂静,草堂上的火烛摇摇曳曳,有着一种特别地温暖、安宁,这是火烛在冬日独有的一种味道。突然,从天际迫降下来一股冷风,这风嗖嗖地扫过院子里的两棵高大枣树,直灌堂中。
孟冬的枣树虽说早已不复春夏时的婆娑,但它还大体有着盛时的形样,依旧有枝柯的交纵,叶叶的覆压,只是在人们眼目难及的地方,它生命的活力正在衰退、枯槁。
这股从天际迫降下来的冷风,啸着扫过枣树时,便卷走了它所触及到的所有树叶,叶柯喀喀地发出骨断般地脆响,离枝的枣叶在空中沙沙地呻吟,痛苦地颠转。然后被狠命掼到地上,嗞啦嗞啦地打在尘土里,啪啊啪啊地撞在土阶上,最后无声地跌扑在了草堂里。
堂上的火烛被冷风一拍,灯芯瞬间吹折了,火焰歪斜在灯台沿上,抽搐了一下,暗弱下去,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这时,堂后传出一串婴儿降生的啼哭。接着两三个人影便出现在了堂上,一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抽出发髻上的铜锡簪子,轻巧地拔弄了一下灯芯,灯便又明晃起来。另一个稍显富态的女人对院子里提着木桶的乡邻笑嚷道:“朱五经又得了个小厮!”
众乡邻都觉得朱家三郎可能有些来历,只是他们不会想到,这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在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他们新的皇帝。他们想不到这些的,皇帝去岁收了河、湟十一州,又平了党项,息了兵,时日渐次便要好了,哪里便来改朝换代的事来?
唐宣宗李忱已经在位六年了,他还将继续在位,直到七年后的八月才会宫车晏驾,撒手人寰。在这近五千个日子里,他一直小心地行使着皇帝的权力,深抑住内心地冲动,努力不去触犯那些不合触犯的势力,虽然那些势力是远比吐蕃、党项更能戗害到他的性命与他的天下的!
这种小心根源于他十一岁那年父亲的突然弃世(享年四十三岁),虽然朝廷公开的说法是“宪宗皇帝服食金丹,性渐躁怒,一夕暴崩”,可是人间却别有他说,以为宪宗的暴崩,乃郭皇后为了穆宗的最终嗣位串通权阉谋逆所致。有唐以来,皇位传嗣,不以年便以贤,澧王为兄,穆宗为弟;澧王贤德,穆宗荒诞。穆宗所以正位东宫者,不过以母为后也;而郭后之所以得正位后宫者,以祖父乃汾阳王(郭子仪)也。宪宗崩前,便有更立澧王之心,正是朝野所共闻的。
虽然李忱是一个看上去有些憨质的少年郎,可是他的心却分外透亮,他有自己的看法,他相信这种说法,因此当他在大明宫的龙榻上坐稳当后,他便大肆诛窜弑逆罪人——当年相关的宦官、郭太后的亲族乃至穆宗东宫宫属。此种为作虽则大受朝野讥议,(多以为事既暧昧,如此为作便是诬母诬兄,郭太后可还在呢!)可李忱表现得很坚决,即使郭太后真要坠楼他也不在意,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直到最后合上眼撒手人寰的最后一刻,他也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父皇归天的那年是一个很关键的节点,不独对于他,更是对于大唐的天下!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二月二十一日,叛乱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首级被送到了长安,“自代宗广德(公元763年)以来,垂六十年,藩镇跋扈河南、河北三十余州,自除官吏,不供贡赋,至是尽遵朝廷约束。”(虽然幽州、成德犹有表面奉从之嫌,可心气已詟,游魂假息,已不足讨。宪宗崩后一年,两镇相继归国)安史之乱以来,祖宗之法大坏,恶而不能去者,在外曰藩镇,在内曰宦官。藩镇割裂国家土地,倔强则僭号兴兵;宦官手握天子禁军,跋扈则胁君专擅!藩镇既平,这时横在他父皇跟前的只剩下了宦官,而他父皇的暴崩便发生在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正月二十七日。
《通鉴》记载:“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获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庚子,暴崩于中和殿。时人皆言内常侍陈弘志弑逆,其党类讳之,不敢讨贼,但云药发,外人莫能明也。”不管真相如何,这段记载清楚地揭示了宪宗在“暴崩”前确实表现了对“宦官”的强烈不满——而他不满的对象绝对不是陈弘志这种五品下阶的内常侍,陈弘志若为逃死而弑君,那到头也是难逃一死的!使陈弘志敢于弑君,使南牙文武百官“不敢讨贼”的只有两军中尉!(注:南牙又作南衙,与北司相对,代指宰相所领导的政府,北司代指内侍省,阉宦集团)
随后李忱的三兄在神策右军中尉梁守谦及一干宦官的拥戴下夺得了皇位,而他的二兄和拥护他的神策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宪宗悌己腹心)及一干宦官全部被诛杀。
而李忱和他娘在他三兄即位的当天便不得不搬出大明宫,很快押宅使便一脸鄙夷的告诉他,他生身的娘在先不仅仅是郭太后的婢女,而且还是谋逆的浙西节度使李锜的侍妾,他的娘是罪人,是贱人,而他是罪人、贱人所生的皇子!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可押宅使毫不在乎,继续恶着声脸告诉他,往后宅内、宅外事事都得听自己吩咐,哪怕去与他娘起居问安!他成了另一个人,而他父皇宵衣旰食平定的藩镇,由于他三兄的处置失当,也很快复乱,大费一番周折后,也只勉强定得河南。
李忱永远记得那个仲夏,在他父皇的梓宫移赴山陵的路上,万里晴空在毫无征兆下,突然狂风大作,黑云填空,雷在低空轰鸣,电似要顺着高矗的引魂幡直劈下来。这时,送丧的文武百官、六宫嫔妃、禁军仪卫、执事傔从都唬得四散逃开去,只留下他和一个长髯的老臣匍匐在雷雨中。他清楚地记下了这人的身容,却连打问姓名的勇气也没有了,他也不知道问了又能如何的,倒像是乞怜。(注:此人唤作令狐楚,后来宣宗重用了他的儿子令狐綯)
也许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人们就视他为憨子。他渐渐地长大,就越来越觉得作为一个皇子来说,憨未尝不是件好事,就这样他一憨就是二十七年。他三兄的三个儿子先后做了皇帝,又先后死了。
敬宗极肖穆宗,无心于治,游戏无度,最终死于宦官刘克明等之手,年仅十八岁。文宗有宪宗之志,而无宪宗之能,欲先诛阉官,再复河、湟,最后平定河北,光复太宗之业,奈何识人不明,甘露之变,率先发难却反为左军中尉仇士良所乘,禁兵内出,喋血宫省,朝廷一空,上至宰相,下至贩夫走卒,死者数千人。不过五年,幼子夭折,长子暴卒,郁郁而终,绝嗣无后,年仅三十一岁。
武宗的死,让北司大松了一口气,尽管他们手握禁军,但是一个英武的皇帝还是能给他们——特别是他们中的某个人以巨大的震慑,迎立武宗的仇士良因与武宗产生嫌隙而不得不卸任两军中尉,死后次年被削去官爵,籍没所有家资。继任者唯唯诺诺,任宰相李德裕指划,大气也不敢出。
这些都让内侍们难安,好在武宗皇帝又步了宪宗、穆宗的后尘,服食金丹暴崩,年仅三十三岁。会昌中兴,戛然而止!又憨又贱的光王李忱便成了继任的绝好人选。李忱也很乖觉,即位次日便将中兴名相李德裕逐出了长安,最后贬死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