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砖泥时会选择潮湿的水田。泥里就有不少田螺、泥鳅和黄鳝,引水时也会把小鱼虾带进去。砖做好后,这些小生命也封锁在泥砖里了。
小春再春最喜欢在砌好的砖墙上找,找到时往往是一排整齐的骨头。生命就这样终止在那本不应该停留的地方。
据说非洲有一种肺鱼,也经常会这样被人砌进土墙里。自此,它就在墙里静静地等待,直到下一次洪水来临。砖墙被水冲毁,它挣脱出来游回水里重获自由。但可以想见,能捱过那现实中残酷的干渴环境等来洪水的毕竟是少数。
失去自由,时刻面临死亡的威胁,然后是漫长的等待。不管结果怎样,他也只能那样等待下去!
桂爹用左口蔑刀敲开第一块砖。砖窝窝里面盘绕着一条红土笔。他迟疑了一下,挥动蔑刀将其斩为数节。撬开第二块砖又是,一路敲下去一路都是。这个是在家里啊!除了红土笔,还有银环蛇、青竹飙、眼镜蛇。以毒蛇为主,间中也有几条无毒蛇。
桂爹知道它们也是在躲难。但没办法,砖墙一倒,还不一下子都爬到阁楼上人住的地方去了,只能痛下杀手。
他就这样一路拆墙,一路斩蛇。蛇也是不逃不反抗,大难当前都有些懵了吧。
这不禁让桂爹想起那年在竹前山孵蛇来。他一边怪自己多心,一边又忍不住默念口诀。想起师傅李四爹手捧《蛇水》端坐在神坛前传他杯珓的情景。
这是师傅教的,“紧急情况下就这样做。”其实,现在也没有什么紧急的,就是心里有些发毛吧。
屋基上已经进水。看砖墙两边拆下的泥砖块和浅水,己被断蛇流出的鲜血染得彤红,残缺不全的蛇身挂在碎砖上。看上去更像是鲜血从土砖中不停向外涌出。
桂爹已没有选择余地,更不能犹豫。只能一口气把土砖墙拆完,并尽快打扫战场。争取不让家里其他人看到。
桂爹已在心里拿定主意。得尽快将老父亲和孩子们送到岸上去,这里毒蛇太多了。
新民就让她和场里的女知青住几天。毕竟她已在单位上班,单位也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中间四个都送到胜利大队满姑家去吧,反正也都放暑假了。老父亲肯定会要求回银田湾,那里还有他另外一拨儿孙、曾孙子呢。冬元还太小,只能自己带着。送去别人家会太麻烦人,自己也不放心。
昨天,堤上住着的陈家志爹的二丫头溺水了。说是孩子的花手绢被风吹到水里,孩子下水去捡。手绢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不停往深水里走,孩子就追上去……都说孩子遇上落水鬼了。那都是一派胡言的鬼话。
“可毕竟那孩子是佩珍最好的玩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桂爹手上不停地刀起才落,心也在不停地起落着。
一下子遇到这么多蛇,又让桂爹坚定了今秋开坛传授《蛇水》的想法。
按规矩,一年之间只能在元宵和中秋节传授《蛇水》。有几个后生一直在缠着要学。但师傅反复交代,授徒一定要选人品,不能教那些品行不正的人。这本来是极应该的,桂爹一直在旁观察着呢。
四姊妹被送到了满姑家里。满姑家有八个孩子,总共只有四铺床。就把最好的一铺床腾出来给四个侄子女。
夏夜,外面到处是蚊子,床上又酷热难耐。竹蔑垫子早已四处开花,睡在上面直扎得皮肤痛痒难耐。睡边上的就被蚊子隔着帐子狠盯。
白天,满姑一家人都要下地劳动。“双抢”不出工那可是路线问题,扣工分口粮还是小事。
长春、佩珍、晓春也跟着下田帮忙。会不会干不打紧,工分按人头计算。
再春快八岁了,挨不了那苦,就立在田埂上哭。从早晨哭到中午,又从中午哭到晚上。哭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水田里。大家都在忙“双抢”,谁也顾不了她。
晚上,姑妈给姑丈说:“孩子就是想家了。”能不想家吗?十四个人吃饭,只有一个菜,炒辣椒。而且怕不够吃,就不炒熟,也不放盐,说这样更能送饭。那年月,姑妈这样做,也确实是拿不出来呀。
姑丈身体一直不好。家里人多,表哥表姐们又大都处于那种快成年的时候。拿不到多少工分,却因为正在长身体,特別能吃。困难就可想而知了。
爷爷来看过一次。再春缠着爷爷想跟着他回去,爷爷不肯。他就躺地上抱住爷爷的一只脚,最后还在脚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是爷爷回去说了吧,桂爹很快抽空将几个孩子接了回去。其实,根本不用来接的。只是孩子们没有父亲的首肯,是不能私自往家里跑的。
对再春来讲,在姑妈家唯一让他感兴趣的事情,是偷看养在神坛上的太岁。姑妈用罐头瓶子加白糖水养了一个太岁,说是喝养太岁的水,能医姑丈的病。
再春不知是什么。趁一个人在家,搬凳子爬上去取来看:没头没脚软软的一团,说是会喝水长大,也看不出怎么去喝。
再春用手指戳了戳,那东西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因为那一戳,太岁没过几天就死了。再春当年不知道和自己有关。就算知道了,也不敢认数吧。
很快就是中秋节了。桂爹做好了开坛授徒的一切准备。
用毛笔仔细抄下六本《蛇水》,除了考察过的三个后生,还给自家三个儿子一人预备一本。
去火莲围子请师傅李四爹。老人家的身体可今不如昔呢,但声音还是那么爽脆宏亮:“你收徒弟,又不是我收徒弟。我去凑什么热闹?不去!不去!”
公鸡是年后阉鸡时留下的。这半年来家里因为有两只公鸡,就经常见到它们争风吃醋打起架来。
其他一应物品均己准备齐全。还捉下两条手腕粗的乌梢蛇养在笼子里,那是拿来示范捕蛇用的。
以前都用大棕绳。这次除了绳子,还用真蛇,也是为了隆重其事吧。桂爹原来是准备用眼镜蛇的,最后还是换成无毒蛇了。其实,用什么蛇差别都不大。中秋时节,气温已下降,蛇已不甚活跃,都该找地方冬眠了。倒是乌梢蛇冬眠得迟一些,也可长得比眼镜蛇大许多。
迷信的东西只能背地里进行。授徒的时间定在后半夜,过程繁复琐碎。因确实离科学太远,这里也不再赘述了。
反正到了最关键的传杯珓的环节。问长春要什么卦,长春回答:“阳、圣、阴三卦我都要!”问小春,小春可是逐一要来。可要什么卦就打不出什么卦。
希望寄托在再春身上。问再春,“再春呢?”“还在睡觉。叫不醒。”
当时的桂爹已经入定。入定后的桂爹已经不是桂爹,也不是父亲,而是师尊。师尊崇高威严,来不得半点玩笑,当然也不能变通和讲人情了。传杯珓一人只能一次,传不成说明此人就此无缘。
当桂爹恢复常态以后,检点一切。将用公鸡血祭过的《蛇水》郑重其事地交给三位后生,又将剩下的三本在香炉中焚化成灰烬。
他从不相信命,但他相信缘分。
长春他们三兄弟既然无此缘分,那就不能勉强了。
杯珓传不成,教一些实用的东西总可以。他从毒蛇的类别、性状、生活环境一路讲下去。再讲到怎样捕捉、取毒、取胆、剥皮。又开讲怎样医治毒蛇咬伤,怎样排毒、怎样估判、怎样用药。最后是强调“七步捕”,有七种蛇或状况下是禁止捕捉的。
徒弟们、儿子们都努力将他所说的一一记在心上。
再春记得最清楚的,要算父亲当晚教他们怎样捕蛇。
桂爹在地坪上放出一条大乌梢。乌梢盘绕在地上,小心伸头想试探一下周围的环境。
正值满月中天、银光泻地,众人就在月光下看蛇的动静。蛇在前面,桂爹随便坐在竹椅之上。新旧徒弟们、儿子们一字排开在桂爹身后。
突然,乌梢蛇奋力弹起前半个身子,再俯身向下,后半身就像波浪一样拱起,并迅速向前逃去。蛇平时靠左右摆动来前行,可大蛇逃生时是上下跳动着走的,这样前进的速度快多了。
桂爹眼见大蛇逃去,起身向前急追。头几步只顾往前冲,都不看蛇一眼。他知道自己后起步,肯定没蛇快,现在只需加速。
到与蛇齐平,前脚一个滑步,将整个身子重心放低。伸左手钳住蛇身,奋力向身后掼过去。蛇头重重地搭在地上失去知觉。右手从左手腕滑下,快速捊过蛇身,准确地在蛇头处停下。蛇头就牢牢地握在右手掌么。只露出蛇的鼻子、嘴唇和长长的信子。
右手捊过蛇身时,蛇的脊柱发出一连串均匀有节奏的“噼啪”声。那是人在给蛇“松骨节”。这样一来,蛇就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桂爹将大鸟梢盘绕在左手上,黑压压的一大团。
众人看得入神,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响声。
桂爹叫人拿来船上用的推枪兜索,就着月光详细讲解捕长蛇的要领和细节,又让徒弟们反复练习。
对着那条粗绳子,看上去个个都蛮有把握的。最后,桂爹放出笼子中的另外一条大蛇,问谁愿意试一下手。
众人推举了一位新弟子。大蛇如前逃去。新徒弟拔脚猛追,但他就是舍不得从蛇身上挪开眼睛。最后一直追到鱼场当年挖出的大鱼塘,蛇“扑腾”一声跳水里去了。
桂爹安慰新弟子说:“好了,好了,就当是放生了吧。抓大蛇的方法也不见得一定要这样。《蛇水》里都有记载,以后要多留心和练习。至于小蛇,轻手抓起来就好了。不要用大力把它们弄伤了。弄伤了连供销社都不收,浪费了。”
说完,他把做过道具的那条大乌梢,送到菜园子土坎的刺篱笆边。他知道那家伙再过一会能恢复过来。也许,这就是他相信并愿意尊而重之的那一种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