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爹脑中闪现的是蛇,大蛇!在这种地方,他再也想象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能将他整个左手囫囵咬住不松口。
“这样僵持下去,自己怕不要报销在这个沙洲上了!”他站在齐膝深的水塘中,右手攀扶着树头,左手从树根底下探进去,整个身子爬在树头上。手这一被卡住,人几乎就没有剩下多少可以活动的空间。洞口在水面以下。他将头埋进水里想探个究竟,洞里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桂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首先确信里面那家伙一定是蛇,然后想起师傅交代过的一些话来:“被蛇咬到,五步之内必有解药。”“危急时刻,百草为药。”可现在的问题是,连用药的地方都没有。
他用右手扯下一根垂到身边的柳枝,戳进结成团的树根中撬出个小洞来。想整团将树根撬起却扯不动,只好在小洞另一头用树枝探寻左手。打算用棍子去戳蛇头,效果也不理想。他又将柳树叶子塞到嘴里嚼,想让嚼出的汁液顺着棍子流进去。不是说人的唾液最毒吗?但还是不成功。
最后,他咬开树枝一头,将嚼成团的柳树叶夹在咬开的树枝上,透过小洞顺着左手腕直塞进蛇的嘴里。也不知如此反复塞了多少次,又有多少真正到了蛇口。突然,洞里的家伙松口了。
桂爹顺势拔出手臂,左手己僵硬麻木得无法动弹。他爬上岸跌跌撞撞地回到沙洲外侧的船上,才觉得自己安全了些。
回来驻地,朋友们将信将疑。过了三天都还是要他带路到现场去看个究竟。
一条五、六十斤重,碗口粗的大蟒蛇倒毙在水塘中。周围的水草、树枝被搅动得凌乱不堪。看来大蛇死去前还经历过一番痛苦挣扎。
有人想把蛇皮剥下来留作纪念,被桂爹坚决制止了。他说出口的理由是:“大热天的,蛇身都已腐烂发臭。看到那鼓起的肚子都快有水桶粗了。”没说出口的是,他那种固有的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尊重。当然,恐怕也不排除事发当时给他内心留下的余悸。
都说人的口水毒,那青年男女恋爱的时候老爱将嘴巴凑在一起,就不怕他们中毒了?其实,他们真的是中毒了,彼此都把对方“毒害”得晕晕糊糊的,从此就再也分不开了!
这样说,确实存在亵渎先人技艺和胆识的嫌疑,是要不得的。但对“口水最毒”的理解,最正确的应该是指人类的“恶言”最毒。
前面讲的“五步之内,必有解药。”“百草为药。”结合起来理解就是:一般情况下,蛇不喜欢栖息在光秃、坚硬得寸草不生的地方,五步之内必有“草”嘛。
李四爹得闲就会到他最得意的几个弟子处走动一下:传授功夫,切磋技艺。也顺带享受一下爱徒们对老先生的恭敬和孝顺。这次听到爱徒遭逢大劫,就忍不住要提早过来瞧瞧。
其他徒弟们知道了,自然要来凑个热闹。所以就都前脚跟后脚,不约而同地来到桂爹住的小岛上,使这个大家庭更显热闹起来。
还有人对那天未能剥下蛇皮的事耿耿于怀。对他们来讲,那可以算得上是一件难得的可供炫耀的荣光吧!但现在,即使有人后悔也于事无补了,现场在几百里之外。桂爹也就由着他们说去,不置可否起来。
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有人提议请李四爹来一段。
李四爹本是性情中人,自是不予推辞,离席耍了一路长拳。
还有人觉得不过瘾,起哄着要再看。李四爹趁着酒意,爽快地答应让大家随便点节目。不知是谁冒出来几个字:“看孵蛇。”只有三个字,分量却极重。随着这三个字的蹦出,餐桌边瞬间一片寂静,连夹菜的声音都没有。
孵蛇是一种只有人听说过,众徒弟中却没有人真正见过的捕蛇阵式。
此语一出,桂爹就觉得有些犯难:一方面作为主人,他应出面制止,避免师傅勉强答应他不想去做的事情;另一方面,他对孵蛇一样抱有十二分的好奇。以他豪爽的性格,选择了不怕让师傅为难,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李四爹别无选择,只说:“今天不行,现在这个地点也不行。还有不少需要准备的事情。”
第二天天没亮,师徒俩就瞒着众人到竹前山踩点去了。
那里有一大片以前富户人家留下的家族坟地。解放后破除迷信,几十年无人料理。长满了齐人高的茅柴,平时杳无人迹。
孵蛇不能被人打扰,安全因素也要重点考虑。在这种地点进行,“人不知,鬼不觉。”——没有外人知道,鬼神才懒得干涉呢——真算得上是个理想地点。而且,这里依山傍水,在名种类型地面生长的蛇都离得不远。
他们选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清理出一片晒场大的地方来。用勾兑着草药粉的白灰,以树为中心画出五个同心圆。每个圆的半径依次增加五步,半径最小的五步,最大的二十五步。
最后,还爬到树上去看了看,视线还不错:外面看不进来,里面看外面却一清二楚。
李四爹坐到树底下。掏出早上出门时准备的炒饭团,就着残旧军用水壶里的凉开水吃了几口,就叫桂爹回去叫人。
桂爹想请老先生回去吃饱了饭再过来。老先生固执得很:“烟火一点起,蛇就过来了。哪有时间吃饭?”
桂爹也只得由了他,心想:“烟火不还没有点起吗?师傅怕不是在为他昨晚不出言阻止,还在怄气吧?”
他们说的烟火,是一种特殊干草药燃起的药烟。药很简单,配方却从不示人。
桂爹知道师门的禁忌,快速离开,绝不回头。
当桂爹带着大伙再回到坟地时,天已接近傍晚,这是师傅和他约定的时间。
凉风吹过坟场,大夏天的却有几分阴森感觉。
药烟早已升起,草丛中不时响起细碎的“嗦嗦”声。莫不是蛇己向歪脖子树下靠拢。
师傅端坐在树下闭目养神,大伙儿迅速围过去。
按事前的商量,他们带来了脸盆、木桶、钉子、剪刀、竹筒……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开始有蛇爬过来。估计是附近的小蛇,也不进白灰画出的圆圈,只在外面游走。
性子急躁的三哥走出圈外,挑大的抓了两把回来试刀:先用竹筒取蛇毒;再剪去蛇头用盆装着;取出蛇胆放在另一个竹筒里;剥下蛇皮,将蛇身扔进木桶。
蛇毒、蛇皮和蛇胆,都有人收购。蛇头和蛇身完事后就地掩埋,因为相传蛇骨扎到脚会溃烂不止。
夜渐深,各种蚊虫争相着往挂在树上的马灯靠。可能是草药烟的原因,也不见太多蚊子咬人。
蛇渐渐多起来,三、四个人轮流去圈外抓回宰杀。小蛇直接剥下蛇皮,大的用钉子固定在树杆上再剥。
那些蛇见了人也不逃跑,被拎起来也不挣扎,像喝醉酒一样。
偶有大条的毒蛇冲进灰白色的药粉圈。每当这时,李四爹都会站起身仔细观察。长长的黄铜烟杆一壶接一壶续着早烟,神情凝重。冲进圈子的蛇一沾到药粉,就会迅速迟缓下来。
几个时辰过去了,能越过第二个药圈的蛇只有十几条,进到第三个药圈的只有一条。是一条超过十斤的金环蛇,众人合力把它擒住,且早已拆解得面目全非了。
去皮蛇身装了满满两大水桶,蛇胆也有三竹筒。一下子杀那么多蛇,又处于那么一个荒山野岭的坟场,还真的有些瘮人。
当师兄弟们商议着是不是该早点撤退的时候,李四爹似乎感觉出异样来:对面小山坡上的茅柴不停地左右摇摆,人又感觉不出有那么大的风。如果是有人躲在对面偷看,那得是好些人排成一队。况且,偷看更用不着连续地来回移动啊!
李四爹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但也掺杂进一丝不良预感引起的不安来。
他让徒弟们添加熏烟的草药、药粉,重新整理显得有些凌乱的白灰药圈。又捧出《蛇法》本让桂爹握在手上,不准离开自己半步,随时都可以将《蛇法》本交到他手上。
他想让两个平时胆小的徒弟爬到树上去,但大家都围着他不动。他们感觉出危险,但不知道到底会有多严重,又觉得蛇不都是爬树能手吗?
稍许功夫,谜底揭开。一条满身长满墨绿、翠绿、黄绿色不规则斑块的大蛇,分开茅柴经直向众人据守的歪脖子树下游来。
一道、两道,好家伙,它快速通过两道药圈,又试探着越过了第三道。在第四道药圈面前,它停下来一会,又绕着转了一圈。
大家一齐盯着那个家伙,也有提出上前捕捉的,被李四爹用眼神制止了。他接过《蛇法》书捧在手上,对视着大蛇紧跟着绕树转了一圈。
突然间,大蛇平地跃起,直接跌落到第四圈里面。
离师徒们聚集的树底就剩最后一道药圈了。距离已不足五米,而且大蛇似乎已经知道怎么不让自己的身体接触药粉。也许它还知道了每次接触药粉,都会让它失去部分体力或者让它意识不清。李四爹一边推测,冷汗一边从额角流下。
不能再犹豫了!大蛇一旦突破最后一道防护圈,很可能就会是他们师徒的死期!好在大蛇跃起跌落后,还显得不太适应,在地上停顿了一会。
“说时迟,那时快!”李四爹将《蛇法》书在草药堆上点燃,口中念念有词。一杨手,发力向蛇头扔去。《蛇法》书燃得正旺,这一扔又裹挟着一股风,惹得火星四溅。
《蛇法》书还没到,大蛇再次跃起。一连几十个弹弓,越过对面的小山坡,在茅柴丛中消失得踪影全无了。
李四爹返身捡起烟斗,在地上猛敲了几下:“收拾东西。走人!”
一行人鱼贯下山,上到船上,谁也不说话。
良久,船己划到湖心。只见李四爹长叹一声,似在给徒弟们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唉,灵法没有了也是好事。这东西杀生太多,戾气太重!”他指的应该是孵蛇的方法吧?
自此,再没有人敢在师傅面前提起孵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