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秦仲林道:“你这厮倒也有些胆色。听说那鸟皇帝每日不是求仙学道,便是四处搜罗稀奇古怪的花木石头。照你所说,却还管些正事。”
凌钦霜沉吟道:“此次为请圣驾送行,着实颇费一番周折。当朝几位谏官苦谏未果,便联名写下万言书,更发动数千汴梁太学生齐去请愿。哪知官家反将诸谏官罢官免职,请愿者亦多遭厄运。”
砰的一声,秦仲林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怒道:“这鸟皇帝!”接着怪眼一翻,瞪着凌钦霜,说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鸟昏君手下,自有你这等鸟官,合该我大宋不济。”秦伯箫欲阻时,秦仲林已然骂得痛快。秦伯箫道:“小老弟莫要介意。”
凌钦霜叹道:“秦二爷所言不差,我随官家多时,自知其心。而今清廉爱民之官亦属凤毛麟角。”秦伯箫捋着花白胡子道:“未知赵官家却又何以御驾亲临?”凌钦霜道:“此事说来颇为蹊跷。那日太乙宫中的道士乾坤子入朝进献仙丹。官家龙颜大悦,自有封赏。说来也怪,那道人不求赏赐,竟劝御驾为三军壮行。官家一向对之言听计从,闻言登时称善。”秦仲林截口道:“那厮却是做甚?”凌钦霜道:“这道人不过装神弄鬼、溜须拍马之辈。官家五月初五生辰,他道不吉,便改作十月初十;官家属狗,他便下令全城禁止屠狗。而今他在京城呼风唤雨,广收子弟美女,逍遥得很。安知他是何用意?”
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话锋忽而一转:
“我本是孤儿,蒙恩师看重,传授武艺。幼居山中,不谙世事。十六岁时独自下山闯荡。那年辗转京畿,为蔡京看中,将携入府,出任护院。其时我懵懵懂懂,不知太师何许人也,更不知甚国家大事,只觉京师繁盛,远甚山中,自无所推辞。半年后,太师携我进宫面圣。因太师所荐,官家便封我四品带刀侍卫。我只道太师提携,心中尚颇感激。后来才知,太师岂有好心,圣上每日之衣食行止,事无巨细,我竟都要一一向他汇报。
“这段时日,便如做贼一般,好生难熬。而今想来,得以保全首领,已实为万幸。然官家每日无非吟诗作画,炼丹生仙,倦了便微服烟花之所。而那蔡京却与童贯之流沆瀣一气,干了不少祸国殃民之事。三位必有所闻,那也无需赘言。我只见那一张张溜须嘴脸,闻那一句句拍马之言,便寝食难耐。后来应那乾坤子之言,朝会之上,官家不着龙袍,百官不换朝服,自上而下,文武百官,竟皆道袍,小丑一般上蹿下跳,委实可笑。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脱此樊笼。本欲杀了蔡京,然相府高手如云,太师亦深居简出,我入宫后竟再难得见,无奈之下,便起私逃之念。然宫中亦非自如之所,私逃也颇为不易。”
秦氏三人听他静静自述,一字一句,无不大逆,听得刺杀蔡京之言,纵然事不关己、城府深如秦叔寒者,亦不由得微微变色。伯仲二人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待闻“私逃”二字,秦仲林跳起叫道:“私逃?”
凌钦霜望了他一眼,缓缓道:“上月末,蔡京差人传信,遣我赴双桥县执行一件机密大事。我大喜过望,当下便收拾行囊,离了汴梁。”秦仲林举坛痛饮一口,笑道:“好老弟,果然英雄了得!这酒才喝得痛快!”伯叔二人却意不在此,因为他二人皆听到了“双桥县”三字。
凌钦霜面上殊无喜色,反现忧愁,道:“我十八入京,今已二十,方始首离京城。此前行走江湖,虽有贫瘠之地,亦不乏富庶之所。岂知短短两年,再涉江湖,不过三五十里,但见村村荒芜,户户萧疏,骷髅白骨俯仰可见,心下感慨不已。与此相比,京师真可谓之天堂了。”说到此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的愤懑忧愁由来已久,却无从宣泄,今夜将压抑许久的情感当众道出,不觉轻松许多。对国运衰微的悲哀,对黎民苍生的同情,对自身境遇的无奈,对当道奸佞的痛恨,均已融在了这一声长长叹息中。这份情怀,更已深深注入这弱冠少年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