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时不过谷雨,到韩程再次来访时已是小满节气了。
小满这天恰好是四月初八。每月逢八便是平康坊妓子集T出游,去坊里保国寺听尼姑讲佛经的日子。娼优们看起来呼奴唤婢,穿金戴银,但说来嘲讽,这每月三次的出游是她们唯一一点儿奢侈的自由——并且是有限度的,因为出门之前一定要向妓馆的假母们交一贯钱的保费。
假母们收了保费也乐得放行。一来这出游听经是平康坊落成以来的惯例,二来嘛这天郎君们也多会去保国寺里凑热闹,于平康坊的妓馆们而言,无异于活招牌。
林俏影原本是不出门的。她憎恶佛理,尤其在苏妙妙那事之后更甚。不过苏妙妙一早传了信来,说是已出了月子将养好了,不日又要跟乔三郎去北疆,启程前总是要见上一面嘱托几句才安心。
林俏影笑骂着回信说“做了十几年的营生有甚可嘱托的”,却还是定下了这一天去保国寺旁的茶坊坐一坐。
平康坊里的nV子,大多也不是真心信佛,不过年轻一些的,耐不住X子的,盼着出去透口气的,跟小郎君们眉来眼去卖弄风情的,总归是倾巢出动。每月逢八,白日里不接客,也成了平康坊里心照不宣的规矩,常来常往的客人们心里都有数。
不巧的是,韩程并不是常来常往的客人。林俏影清早收拾打扮停当到门口时,韩程正和几个gUi公拉扯不停。
“林娘子今日真不接客!”gUi公不耐烦地把韩程往外推,“你满平康坊打听打听,谁家今日白天里开门做生意?”
这话也不绝对,要是白公李公那些大官儿来,怕是霭烟阁从上到下通宵达旦地扫洒庭除相待,谁管是初一还是十五。
韩程也是个实心眼。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上提的食盒,被推了一小步就又往前迈上一小步,鼓足勇气争辩道:“上次来你们也说林娘子不见客,又说林娘子必然瞧不上我这样的粗汉,但后来见着了,发觉林娘子是极和气的,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次又非说林娘子要出门,只怕又是拿借口搪塞我……”
gUi公见他石头一样堵在门口,只缠着闹着y要见林俏影,又气恼又笑他的痴。一个gUi公撸起袖子作势要动蛮力,嘴上嚷着:“你这厨子,好说歹说偏生不听,且不说林娘子今日要出门去,便是不出门,人家是从前的花魁娘子,诗词歌赋引经据典的,你又能跟人家说上几句话?去去去!”
听到这话,韩程理也不直了,气也不壮了。他陡然矮了几寸似的,面皮涨得通红,唯唯诺诺道:“我、我现在能背《千字文》了才来的。”
林俏影听见这边的争执,尚不明白情由;但走到近前时恰恰听得这一句,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韩郎。”
因着不是在厢房中,林俏影也松快了几分。她的笑容不再那么僵y而职业化,多了几分真心。当然了,林俏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从前的笑也含情脉脉,必不可能让客人瞧出端倪来,只不过今天笑意染上了眼角而已。
韩程听见林俏影的声音也不推搡了。他脸红得更厉害,结结巴巴想要拱手。他又抬眼去看林俏影,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林娘子今天格外美丽。
“林娘子真好看。”
他一不小心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周围的gUi公,连带着服侍林俏影的小丫头子全都哄堂大笑。这下,林俏影也跟着脸红了。
说出去都没人信,年近三十的老年风尘nV子居然会被这莽汉一句话逗得脸红心跳。林俏影暗恼,又掩饰般地转移着话题,细声细气地解释说自己真的要出门会友,还请他改日再来云云。韩程耷下脑袋,十分懊丧,亦步亦趋地跟在林俏影身后;直到走出了好几十步,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痴痴地跟着不太妥当。他鼓足勇气,快步走到林俏影旁边,把早前准备好的食盒递给她,殷切道:“林、林娘子!《千字文》我当真全都懂得了。这些,这些你拿着吃……”
林俏影讶然:“今日你连霭烟阁的门都没进,我怎好再拿你的吃食?还是下次……”
说到这里,林俏影也有些不好意思。走在平康坊的大街上,她当众跟一个男子拉拉扯扯,还说什么下次不下次的,倒像是当街揽客似的。不过韩程浑不在意。他强行把食盒塞到一旁的小丫头子手里,一边摆了摆手:“我来一趟不容易,今次见你一面已是值当了。下回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你,我……”
他“你”啊“我”啊的半天,最后仍是蹦出一句:“《千字文》我都识得了。”
林俏影一愣,见他眼巴巴一脸等着夸奖的样子,又不由一哂:“韩郎当真有本领。你下次自然是要来的。我还要考考你有没有学会《千字文》,才好给你看我新写的传奇本子呢。”
得了夸奖的韩程抓耳挠腮的不好意思。他忙不迭地点头,又顺着林俏影的指示,应下了四月二十八再相见,到时候径直去保国寺外的茶坊碰面。耽误了一阵子,林俏影怕苏妙妙等急了,于是与韩程道别。望着林俏影袅袅婷婷的背影,韩程呆站在原地,心中涌起一阵酸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