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想挂断电话，电话里他妈的声音却一下子高了起来。
“儿子，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等你老婆醒了再说？我是你亲妈！你想把你亲妈送进监狱？”
“你个浑蛋小子！你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忘了你爸没了以后，我是怎么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长大的？”
“你忘了你当年考上大学没钱上学，我为了给你凑够学费，是怎么活出老脸去，跪在亲戚朋友家一家一家借钱的？”
“你现在有本事了，就想把你老娘一脚踹了？”
风度翩翩只觉得自己额头上血管直蹦，他跟他妈生活这么多年，好像第一次发现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妈，你总是说以前以前，以前的事我哪个没记住？”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资就是给你的金耳坠，上学欠的债都是我自己还的，工作之后结婚之前，我每个月的工资给你一半。”
“结婚之后，每个月都给你生活费，平常逢年过节，我老婆给你的礼物一个不少。你看看你身边那些熟悉的人，谁家儿媳妇给婆婆买这么多东西啊！”
“有用的没用的，我老婆全给你买了……”
“可那花得都是你的钱啊！”他妈哭着打断风度翩翩的话，“我需要她买的那些东西吗，我就希望你好好的！你怎么就不理解妈的苦心啊！”
风度翩翩一下子沉默下来，深吸了口气，无边无际的疲惫涌上来。
他听着他妈的哭声，紧攥着的拳头无力松开。
“妈，那怎么可能是我的钱呢？我已经多久没出去上班了，你不知道吗？”
“那都是我老婆在外面谈生意，每天起早贪黑，在饭桌上一杯酒一杯酒灌下去，辛辛苦苦赚来的！”
“那是她活该，谁让她非要出去上班的！你看看哪家当妈的生了孩子还非要出去上班的，谁不是在家看孩子啊！”
他妈在电话里喊得嘶声力竭。
“要不是她非要出去上班，你也不至于这么憋屈在家当个要钱的，你都不知道小区里的那些人是怎么看你的！你知不知道别人那么说你，妈心里有多难受！”
“你爸死之前就拉着你的手，让你好好学习，以后别像他这个泥腿子一样憋屈地活，可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哪个大男人天天在家里围着孩子和灶台转，就这么等着老婆上班赚钱去啊！你这就是没出息！”
他妈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歇了一会儿，他妈没有像刚刚那么歇斯底里，但依旧在抱怨。
“儿子啊，你看看你上的大学多好啊，985重点大学，你要是出去上班，肯定是前途无量啊！”
“可你就是太让着你那个老婆了，我和你爸就是把你养得性子太软了，你才会处处被你那个老婆欺负！”
“她要出去上班，你就惯着她，自己在家里看孩子。你要是出去上班，那逢年过节给妈买东西，就是你花钱了！”
“你也不用觉得自己矮她一截……”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我老婆矮一截，我们两个人不管怎么分工，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风度翩翩冷静打断他妈的话。
沉默了两秒钟，他缓缓道：“谁给你说，是我老婆非要出去上班的，我们小区里的老太太？”
他妈一噎，盛气凌人的态度顿时没了，声音飘忽有些心虚，“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吧？”
“不用想就知道？”
风度翩翩听到他妈理所当然的回答，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他眼圈越来越红，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他眼神悲切，用手捂住眼睛，任眼泪将手掌心打湿，全然不敢看躺在一旁昏迷不醒的妻子。
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的妻子，别人甚至他的亲妈，竟然就这么想她。
“妈，我老婆上班不是她自己非要去，是我让她去的。”
“你还护着她！”他妈在电话里的声音又尖厉起来，“你上班上得好好的，要不是她跟你闹，你怎么可能辞职在家看孩子？”
“谁跟你说我上班上得好好的了？”
风度翩翩红着眼圈反问。
他终于明白了他妈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步。
归根结底，还是他这个儿子的错。
“我上班上得一点都不好。”风度翩翩鼻子发酸，没理会旁边医生怪异的目光，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圈解释。
“我在公司的发展一点儿都不顺利，我好像跟谁也相处不好。”
“我身边的人都是重点名校的天之骄子，他们好多人都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他们身上的那种自信和游刃有余我一辈子都学不会。”
“他们能跟客户谈笑风生，跟客户吃顿饭就能把生意谈下来。可我不管怎么做，去客户那边跑多少趟，怎么也没办法让客户签合同。”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我还能忍，我知道我和那些同事不一样，我是小地方来的，接触的事情少，很多事不懂很正常，我可以慢慢学。”
“可不仅是工作上我做不好，我和周围的同事也相处不好。我永远跟不上他们的节奏，更没办法融入他们的谈话，只能坐在我自己的工位上面对电脑屏幕发愁。”
“甚至，我还要忍受他们的下意识的排挤和坏话……”
“你不要管他们！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妈在电话那头着急忙慌。
风度翩翩疲累笑了笑，“妈，你永远都是这句话。我小时候和周围人相处不好，你让我不用管他们，要自己一个人好好学习。”
“我不合群你告诉我没关系，要自己一个人努力。”
“可是在工作上真的不一样，这不是不听不看就能不在意的。”
“你不知道我被身边很多人排挤，被老板针对有多难熬……”
“老板说我要多学习，所以把很多不属于我的工作塞给我做，同事们也找借口把好多琐碎的表格塞给我。”
“那段时间我每次加完班都十点多了，从空无一人的公司出来，面临大几十块钱的打车费，看着没什么的大街，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一瞬间，他妈所有的尖厉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片沉默。
无能为力的沉默。
他压住喉咙里即将涌出来的哽咽，“妈，不是我老婆非要去工作，而是当时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工作了。”
“我当时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每天坐在工位上，看着窗户的位置，我都想跳下去，你知道吗！”
“我真的很想跳下去，只要跳下去，什么都一了百了了！什么家庭、什么同事、什么房贷车贷，这些东西就都不用我承担了！”
“我觉得我跳下去，我就解脱了……妈，我当时真的，真的太累了。”
他妈还是没有说话，手机里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
风度翩翩抹了把脸，整理好情绪，再次开口。
“是我老婆发现了我精神上的不对劲儿，她拉着我聊了聊。最后决定由我在家带孩子，她出去工作。”
“妈，我老婆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她每天在外面这么忙，回到家还要安抚我的情绪，帮我做家务，给孩子换尿布，喂奶……”
“现在的家庭生活跟你们那个年代不一样了，它没有这么简单了，不是有口饭吃就行。”
他妈在那头依旧没说话，只剩下有点颤抖的呼吸，和呼啦啦响的风声。
风度翩翩：“我老婆跟我说，我们要在一起几十年，这中间可能会出现很多问题，每一个问题都需要我们一起去处理。”
“她说不过是赚钱而已，她正处于上升期，她可以出去上班。而我很喜欢孩子，也比她细心，所以我可以在家带孩子，陪着孩子成长。”
“妈，我很爱她，她也很理解我，这就是我们这个小家庭的生活方式，你明白了吗？”
他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打湿了手掌心，又顺着手掌心滴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妈那边才再次传来动静，只是这次完全没了之前的咄咄逼人。
反而多了两分柔软。
“那你们也不能只生一个孩子啊，还是一个女儿，以后这个女儿如果远嫁，你们该怎么办啊？”
“就算不远嫁，如果这孩子出点事，你们的晚年怎么办呢？”
风度翩翩：“妈，你也只生了我这一个孩子啊……”
“我就是因为只生了一个，才会被你奶奶各种看不起，各种刁难啊！”
他妈也哭了，“好歹你还是个儿子，能管管我，你要是个女儿，我该怎么办呀？”
“现在儿子和女儿有什么区别吗？”风度翩翩不懂，“我不跟你一起住，除了给你钱，和带你去医院，还能帮你别的吗？”
“女儿不也是不和你住，除了带你去医院，给你钱，做不了别的吗？”
“妈，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在给我们养老的问题上，生儿子和生女儿都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你女儿生的孩子能跟你的姓吗？”他妈又道。
“跟不跟我姓又能怎么样，咱们家是有什么皇位要继承吗，必须得跟我姓？”风度翩翩擦了把眼泪。
堵住他妈的话，“而且你看看现在，生两个孩子怎么可能养得起，房子也不大，怎么住得开两个大人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上学、生病，还有兴趣班，这些都得花钱，我们这边物价又高，别说有没有钱养，反正到时候我们手里一分钱都存不下。”
“我们没有钱，你到时候生病怎么办？走不动，自己在老家的床上躺着等死？”
“我们这边养两个孩子都走不开，连住院的钱都没有，你除了在家等死还能干嘛？”
这下他妈是彻底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