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她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郦酥衣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她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长襄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郦酥衣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长襄开导她:“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夫人,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苏墨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她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郦酥衣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她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她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她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她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她放不过自己,她绕不开这个心结。
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她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她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她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她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她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她忽尔明白了——
她不是神,她是人。
她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她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她会惊惧。
她会嫉妒。
她会憎怨。
她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她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长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长襄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郦酥衣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长襄同她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郦酥衣与“苏墨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她听见身侧长襄的声音:
“郦酥衣,你可要试一试?”
她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郦酥衣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她随着长襄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她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郦酥衣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长襄朝她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郦酥衣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长襄夫人示意着她,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她。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还幸好,她从五岁起,便开始服用那一碗万分苦涩的药汤,如今已经习惯了这苦味。
将一整杯茶吃下,她的眉头竟连皱也不皱一下。
长襄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将那一杯空茶接回。
她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郦酥衣只记得,将那茶盏放下,须臾之后,口齿间那道涩意,竟隐隐泛了些甜香。
清甜。
宛若一缕春风,凉丝丝的,又带着润意拂来。
不知不觉,一对眼皮已是沉甸甸的。
再睁开眼时,身前的佛像与长明灯已消失不见,就连长襄夫人也不见踪迹。眼前只余一条幽深漆黑的甬道,除此之外,再无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