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乍现,天地一片净白。
沈顷是在完全陌生的床榻边醒来的。
睁开眼时,他正跪在榻边,双膝被冷冰冰的地面冻得僵硬,稍一挪动,便是酸软生疼。
他一双腿跪得麻木。
而身前,那一方小榻之上,自己的妻子正平躺在那里,面容安和,呼吸均匀而绵长。
不光是膝盖疼、双腿疼,男人的太阳穴轻轻跳动着,他还觉得有几分头疼。
昨夜发生了何事?
此地明显不是军营中,这是哪儿,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清醒过来,沈顷第一反应是,沈兰蘅昨夜又生了什么事端。
他低下头,虎口处的纱布终于有一日未被拆开,那蝴蝶结尾端正勾着丝,原本雪白的纱布此时亦正泛着黄。
他甫一挪动僵硬的手臂,便听到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昨夜一场大雪,今日辰时的阳光甚是温暖和煦,金灿灿一层,温柔地倾洒进来,落至人后背上。
来者是一名胡须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他后背微微佝偻着,端了碗汤药走进来。
药汤热气腾腾,正冒着热气,徐徐上升。
热气之后,中年男人慈眉善目,面容看上去很是和善。
见他身形跪着,对方心中微惊。
“公子怎么跪在地上。”
对方放下汤药,赶忙来扶起他的身形。
“地上凉,公子快些起来。”
昨天夜里,苏墨寅为了搬救兵,匆匆给了他一袋银子。他打开后,登时便看直了眼。
他从未一下见过这般多的银子。
对方随便一出手,便给了他们一整家、将近于一年的开销。
北风萧萧,郎中捧着钱袋子,双手颤抖。
这一袋银子让他感恩戴德,他能看出来——如今屋里头的这一双男女便是这些人的主子,于是他更将郦酥衣与沈顷当作贵人供起来,不敢有分毫的马虎。
郎中道:“公子快坐在这里。”
对方置来了一张木椅。
“今日一起来,我便谴郦酥衣为贵夫人熬了这碗汤药。”
郎中话语缓缓,眉目之间带着恭维的笑,“贵夫人体虚,胎像又不甚稳固。平日里需多加注意,更要用汤药调养。”
他自顾自地说着,分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之人僵硬的面色。
“想当初,郦酥衣她娘就是生她时落下了病根,这女人的身子就是不比男人,可得好好调养哩。我便为郦酥衣她娘熬药,日日熬、夜夜熬,终于,将这副身子调养得愈发康健,如今也与常人无异了。”
“贵人如今遇上了我,也虽是遇对人了……”
沈顷面色怔怔,缓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衣衣怀有身孕?”
“是啊,”长襄夫人点头,“贵人是忘了么?昨夜便是在这里,小的为贵夫人把脉诊治。贵夫人确实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个月的身孕。
这几个字迎面劈来,让沈顷一阵恍惚。
他怔怔地低下头,望向床榻上平躺着的少女。
微风翕动,吹得他眼睫颤抖。
长襄夫人道:“昨夜为贵夫人把脉时,单看那脉象,不难察觉出夫人心绪烦忧、心中多有闷堵。昨夜险些夫人小产之事,祸因也大多在此。这女人怀了身子,心情本就烦躁易怒、波折不平,素日里公子定要多多照顾着夫人的情绪,以免再生祸端。”
他这一席话,其中含义颇多。
沈顷垂眼,陈恳地点头道:“多谢郎中了。”
萧家贫苦,盆中炭火本就不多,如今那暖盆里的炭尽数熄了,冷风袭来,让人身上一阵凉飕飕的。男人先是仔细地将盆中的炭块添满,继而朝着椅子那边挤出一个恭维的笑,随后才拍了拍手,将房门带上、走出去了。
暖炭是今日刚从集市上买的。
萧家从未用过这般好的炭,不过顷刻间,偌大的房中已被烧得暖意融融。
男人抿了抿唇,垂眼端过桌上热汤。
黑黢黢的汤药,看上去苦涩万分。似乎考虑到这一点,对方还悉心地在一侧方了两块方糖。
沈顷将方糖放进去,搅拌。
就在他重新坐回床边的那一瞬,床榻上原本昏睡的少女,眉心忽然动了动。
晨光落于郦酥衣面容上。
她睫羽轻颤,抬眸时,眼底潋滟一道柔柔的水光。
兰香,草药香,还有清晨独有的清新香气,就此拂面。
见她睁眼,沈顷心中微喜。
他先前倾了倾身,语气温缓,下意识道:
“衣衣,你醒来了。”
甫一出声,沈顷又想起适才长襄夫人的那些话来。
怀有足月的身孕,忧虑过重,身心烦闷……
而他,只与衣衣行过一次床笫之事。
那次春药所致,春水漫床,身前少女细细吻着他,做了他的解药。
细细算来,自那日到今日……
沈顷执着药勺的手微微僵住。
换言之。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人的。
思及此,他只觉胸口隐隐有憋闷之气,一颗心微堵着,似乎有什么情绪梗在嗓子眼里。
然,那情绪只生起了须臾,不过转眼间,又被沈顷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盛了汤药的药勺置在唇边,略一吸气,迎面便是苦涩的草药香。
郦酥衣自榻上撑起身子,经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少女面色煞白,本就娇弱的身子此时更是虚弱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