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帐落下, 帐角床畔,一盏烛灯在纱罩之下,依然幽幽地燃着。
谢琇凝视着面前的人,慢慢地, 翘起了唇角。
于他而言, 或许上一回与她相见, 还是数日之前的事情。
然而对她来说,上一回与他相见,隔着千秋万昼,千山万水,生生死死, 天荒地老。
“……你最近好吗,瑛哥。”她轻轻地问道。
你过得好吗,有什么事烦心吗,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吗, 有什么人要为难你吗。
……这一切,再多的事, 再大的危险, 再无法踏平的千山万壑,千难万险——我都会帮你的。
高韶瑛被她这突来的一句, 问得似乎有点迷茫。
他想了想, 似乎在心里自动为她的问句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于是他无声地笑了笑,答道:“……在被李幽昌暗算之前, 一切还算不错。”
他说得格外坦白,就好像他根本没有任何危险的事情要隐瞒着她似的。
然而谢琇这一瞬间, 却气笑了。
……啊,就是这样!
高韶瑛深谙说话的艺术, 当他有什么事需要隐瞒她的时候,他总是说八分的真话,再加上两分的忧色,用那欲言又止的忧色来引起她的怜爱,但往往当她真的担心起来的时候,他又会说“这没什么,无需担心”一类的话,避重就轻,来安她的心。
谢琇其实有的时候并不是看不穿他的套路,而是不想真的逼问到底,令他为难。
一方面,是搭个便车蹭一段故事线的初衷,让她不敢出手过多干涉他的剧情,以免剧情发生偏移,进而影响到高韶欢那边的主线,最后整个倾覆;另一方面,则是觉得高韶瑛在外面、在高家,不知道已经被人为难了多少次,到了她的面前,倘若还要被她追根究底地逼迫的话,未免也被迫得太紧,毫无喘息之机。
可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正是因为这种模式在她面前似乎奏效之故,高韶瑛很快就学懂了如何用这一套来让她心软!
然而,她上一回放弃追问的后果是多么可怕,她压根不愿意再去回想!
谢琇皱起眉,无视高韶瑛温雅又无辜的笑容,坐直了身躯,右手复又去摸那根方才已被她弃于榻间的长鞭的鞭柄。
高韶瑛脸上的神色不变,只是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
那根长鞭可还缠绕在他的右臂上,没有拿下来呢!
如今惹恼了她,却不知她会如何……惩罚他?
他心头一时惴惴,又是紧张,又是惶恐,竟还有几分……期待。
这种种的情绪掺杂在一起,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紧。
“琇琇……”
时隔多日,再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仍能感受到这个名字所具有的一种魔力。
就好像在这种满是黑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只要能默诵这个名字,他的眼前便会铺开一片天光,然后开出花来,像定仪宗后山的缓坡上,春日时分,会有绿草连绵,山花开遍,清风浮云,天气晴暖。
那才是他生命之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他腐朽的身心忽然又爆发出了一阵渴望,叫嚣着要他向生命中唯一的光芒靠近。若得那光芒照耀,得那光芒温暖,即使要拿他的一切去换,他也甘之如饴。
“琇琇……”他再唤了那个名字一遍,声音微颤。
他不愿意缠绕在他身上的那些黑暗去污染她的光芒,一丝一毫也不行。
即使她已经为了他深入虎穴,甚至假扮成了声名残暴的女魔头,他依然觉得她是干净的,明亮的,美好的。
那些黑暗能够困住他,但不可能牵绊她的脚步。
她应该来去自由,在天光下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生活着,纵情大笑,对酒当歌,花月春风,自此相伴。
而不是像他这样,污浊,腐朽,阴郁,危险……徒有一具华美的皮囊,但内里翻开来,却不堪一看。
可是,谁能拒绝花朵的芳香呢?谁能拒绝光明的眷顾呢?
他翕动双唇,充满渴望地说道:“……你来救我,我……我很开心。”
说一些动人的言语,再把这残躯上仅剩的一点价值、一点衷心……都全盘奉献给她。
这样的话,她是否就能够开心?
他紧盯着她,慢慢地向着她的右手伸出手去。
他握住了她本要去抓起鞭柄的右手,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抗拒,于是他试探着,用两手将那只小手握紧了。
他的右臂上还缠着那条长鞭,一动作起来,长鞭的鞭梢就拖拉在榻上,在锦衾上滑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将那只右手的五指分开,将食指的根部连同她的手掌特别握住,一道慢慢向自己的方向拉过来,直到那根食指的指尖抵住了他的胸口。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变得愈来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