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他, 究竟是怎样的他?回归到了从前的那一刻?
崔女士在这一方面说得颇为语焉不详,也许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样本来支撑他们的推论,她只说这样做会让“灵魂印记”的主人消灭那些不必要的执念——也就是多余的情感。
换言之,他们对她的感情值或许会归零, 或许会回归到从前他们还不太相熟的某个时期——总之不会太高, 也不会高到影响后续剧情的走向, 就是了。
而现在,长宵可是伏倒在她怀中的!虽然作为一位富有心机的大妖鬼,在好感值为负的情况下,他也可以为了某种原因或利益而故意表现出亲密来,但是这可教她有些两难了——是暗中防备他的好?还是依旧待他为友的好?
正在她左右矛盾的时刻, 她却突然感觉——他方才还虚虚握在她手臂上的双手,十指倏而收紧,攫住了她的双臂。
下一刻,他仿佛无比艰难地从她怀中抬起了头来, 殷殷地仰首望着她。
“十二娘……”他一字一顿,艰涩地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音节。
“我……我不对劲……”
谢琇:……?!
她忽然想起了从前在都家大宅的庭园里, 有妖鬼偷袭他所扮演的“都怀玉”, 当她击退了那妖鬼之后,他愣愣地坐在地上, 仿佛余悸未平, 也是像这刻一般,仰着头望她, 声音抖颤着,说出了……相同的话。
“我……我有点心悸, 你……你等一等……”
谢琇忍不住在想,难道那个时候, 他就已经很喜欢她了吗?
……不,不是的。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谋算着如何博取她的欢心,好骗取她的这一身“善果一族”的血肉加持了。
所以,他完美地演绎了一场“病弱佳公子被女英雌所救,因为感恩进而倾心于她”的爱情戏码。
那个时候,他表现得多么完美无缺啊。就好像他生来就是名满京城的“怀玉公子”,心怀大爱、腹有诗书,却为病弱的身躯所桎梏而无法展翅高飞……当有一天,有一位勇敢的少女从天而降,降临在他的生命中之时,他便为她的美丽与勇气所心折,又碍于礼法与道德的限制,只能暗暗为之倾心——
可是,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即使后来他真的倾心于她,然而在他跌坐于都家大宅的庭园里,有丝狼狈地抬眼望她,对她说“我不对劲”的时候,他却是并没有动心的。
只是彼时她一叶障目,并没有发觉这一点而已。
谢琇的双臂依然用力撑持住长宵的身躯,垂下眼帘,俯望着面色苍白、神情哀恳的他。
她不知道凝视了他多久,终于,她微启双唇,出声了。
“……可是,我眼下已失去了‘善果一族’的那具躯壳。”她轻声说道。
长宵微微一怔,面色似有些惘然。
“你……你说什么?”他低声反问道。
谢琇凝视着他,然后,她无声地翘起唇角。
“……你不必再来讨我开心了,因为我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的血肉,再也没有了那种神妙的能力,亦不能助你分毫——”
仙音在刚刚厉声一喝之后,此刻居然又在琴案后坐直了,继续弹奏着“玉楼春”的曲调。仔细一听,还能发现,她所吟唱着的,竟然还是先前那阙内容忧伤的词。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谢琇的手落在了长宵的上臂,忽而使力重重一握,像是在传达着什么。
“……我说,我对你已经没有用了,长宵。” 她静静地说道。
长宵的双眸之中瞬间掠过一阵暴风骤雨。
他依然暂且维持着那种半依在她臂弯之中、借助她的支撑才能欠身而起的姿势,但是,他凝视她时,面上的神情数度闪烁,阴晴不定。
“是吗……”他轻声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谢琇也依然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微微用了一点力,颔首道:“是的。”
仙音居然一点都没有被他们这边的眉眼官司所影响。她依旧低着头,专心地弹着琴,竟是将方才那一段旋律又重新弹奏了一遍。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她的吟唱声还未落下,她忽然指下一用力,“铮”的一声,又重重弹出一个尖厉刺耳的音符来。
那音符直透脑海,就是谢琇,一瞬间也不免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忍不住皱眉闭了一下眼睛。
这只花去了短短一霎的工夫,但当她再睁开眼时,她却刚好看见长宵神情一震,蓦地直起了背脊。
下一刻,他慢慢松开了握住她手臂的双手,向后一退,借势站起了身来。
他身形高大,一旦站起,与还坐在那里的她之间就形成了巨大的身高差,使得他的脸容都仿佛隐在亭子的梁檐投下的阴影里,不再能够看得分明。
谢琇的神色微微一滞,复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仙音继刚刚的意外发挥之后,此刻好像又恢复了正常的水准,拨着琴弦,曼声吟唱: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谢琇亦是慢慢从座凳上站了起来,最后一次抬眼直视着如今的天帝长宵,向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和平静的笑容。
“已是夕阳西下之时。”她说。
“夜间风寒露重,不再适于逗留……我也是时候告辞了。”
说着,她向他深施一礼。
此世间的一切,如春草,如秋英,浮生易逝,春梦难寻。
谢琇向着长宵最后投去一眼,尔后,她没有再犹疑片刻,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下了亭子的台阶,沿着长廊,一路远去。
但当她行走在那道曲曲折折的连廊上,已经走出数丈开外之时,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之中响了起来。
【你做得很好,吾应为此向你致谢】
谢琇:!?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