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深深地低下去, 让她一点也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他的头垂落着,只有从下颌滑落的血珠,一滴滴地,落在他缁衣的前襟上, 落在他捂住胸口的手上——
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旷野中的长草, 留下的簌簌之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佛子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但是他的声音,艰难地吐出只字片语,却如同破碎的梵钟,一声声,从他的胸膛之中透出来。
“……放下前尘, 灭尽诸苦,成无上道?”
谢琇:“……”
她没有应声。
佛子似乎也并没有向她求得一个回应的意思。
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那句“据说是兜率天的护明菩萨要传达给他的”谶言。
“放下前尘……”
那些不论他愿或不愿,都与她一道并肩踏过千山万水的日子,那些一道度人苦厄、斩妖除魔的岁月, 甚至是那几日困于魔物“化胥”的幻境之中,神为之授、魂为之夺, 溺于爱欲的时光……
都随着她指尖的金色雾霭与莲花幻影的一点点消散, 亦一寸寸消弭而去。
“灭尽诸苦……”
他曾经拖着一整个世界毁灭,不惜将所有人作为祭品, 也要运转灭世大阵, 只为倒转时间,回溯前缘, 复活逝者,重头来过。
但后来呢?
……后来, 他亦未能得偿所愿。
逝者回转人间,却只是怀着一腔恨意。曾拂落于身后的, 任他再如何孜孜以求,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终究成空。
“成无上道……”
他曾于长夜暗昧之中,点燃明烛,一遍遍复诵《佛说摩登女解形中六事经》。
【阿难羞惭,低头不视而避之。女复随不止……】
佛子身中情毒,却不惜涉水,只身入寒潭,凡端坐数个时辰,不肯上岸——只因谢九就在岸边,一直担忧地注视着他。
【阿难还归佛所。女复守门,阿难不出……】
佛子背过身去,不看谢九,言道:贫僧即归竺法寺闭关,数十年,数百年,永不再见你,直至你停止这痴心妄想……
【佛言:眼中有泪,鼻中有涕……死亡有哭泪,此于身有何等益?】
谢九站在“夙渊”之畔,冷言道:前生的五百世恩爱纠缠,抵不过今生今世郎君心如铁石。
【女惭愧低头,长跪于佛前言:实愚痴,故逐阿难。今我心已开,如冥中有灯火……今佛与我道,我心中开如是。】
谢九于飞升兜率天之前,对佛子言道:我们再在人间纠缠千万世,也只是兰因絮果,终归成空。
但他们终究未能于上界再相逢。
反而是此刻,谢九重入这滔滔红尘,在他面前捏碎了不知是甚么的金色雾霭与莲花幻影。
锥心刺骨的一阵疼痛之后,随着疼痛的慢慢减低、散去,仿佛那些心头牵挂的爱欲、渴望、回忆、执念……也都一道慢慢减低、慢慢消散了似的。
直至这一刻。
当那阵锥心刺骨、牵动神魂的疼痛彻底散去的一刻,玄舒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来。
今我心已开,如冥中有灯火……
今我心已空,如长天旷野,荒宅枯井。
他刚一抬起头,下颌处斑斑血迹便显了出来。
谢琇眉目不动,手指却暗自在身侧紧握成拳。
……成功了?还是没有成功?
她的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听佛子念诵了两遍她胡诌出来的“护明菩萨之言”,他念一遍,她的心中就虚一点。
但崔女士所说的,总不会有错。
她也不会任由“特殊研发部”里聚集的那些疯子,拿着他们的“灵魂印记”,再去作乱。
他们的“灵魂印记”,就是他们自己的执念。这执念何去何从,也不应该成为召唤故人、操纵人心的工具。
更何况,罔顾他们的意愿,执意要将他们带回自己所在的现世,绝不是对他们好。
佛子玄舒,虽然一直记恨于自己在无知无觉的襁褓之中,就被带回竺法寺,强行做了这个“佛子”的命运,但是,若是真的要他还俗回家,去做那个凌家的大少爷,便是对他更好的选择吗?
……未必如此。
他留在佛门,还能以佛入道,证得正果,乃至飞升上界。
若是回归俗世,他这么多年来所学的一切,纵是能傲视三界,却不足以让他在尘世之中立足。
无论科举还是经商,为官作宰或富甲一方,都不是他擅长的,也不是他会去做的。
说来悲哀,他不愿做这个佛子,然而他却只能做佛子。
因为除此之外,他不通俗务、不好声名、不恋尘世,实则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有念及此,谢琇望着佛子玄舒的眼神,也不由得因着同情而柔软了几分。
“……玄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