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盛六郎大概终此一生都只会是皇朝丹陛之下的忠臣,给不了她想要的“人上之人”的位置,但是,谁晓得她会不会格外念些旧情?
……可是,倘若这一世不是他同意了谢太傅那荒唐的替嫁请求,那么,变成“谢大小姐”的她,岂不是也会永远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座山间道观里,不得归家?!
他也接纳了她,认可了她,主动与她合作,承认她的能力……
他对她曾经也是很好的。难道她都忘记了吗?!
难道他这一生所重复的,就是“被遗弃”与“不被选择”的命运吗?!
在幼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少年时被当时的养父庄信侯晏尚春遗弃……
而长大以后,以为自己终于足够出色了,可还是不被那谎言中的所谓“生父”——今上——所选择;一个人艰难地在波涛诡谲的中京挣扎着生活,悄悄地发展着自己的势力,但不知道有多少次,也不被那些他想要拉拢的朝臣勋贵们选择,只因为他的出身不够光明……
到了现在,他几乎已经登上了巅峰,却还是不被他的妻子所选择!
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的命运,要重复到什么时候才够?
一腔怒焰和意气在他胸中翻滚,那股怒焰烧灼得他快要丧失冷静,失去理智。
他垂落在身侧、藏在衣袖之中的左手,蓦地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嵌入掌心,发出一阵一阵的刺痛。
那种刺痛让他重新挽回了神智,让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得让她一直帮他……得让她一直选择他……
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依靠他自己拼命与命运拉锯,而撕扯得来的。没有一样东西,他得来是容易的。
他声势浩大,光辉华美,可是没有人忠诚地选择他,也没有人衷心地爱他。
他不甘,他不服。
他不认命,他得翻盘——
他蓦地抬起眼来,略带着一丝脆弱和急切地望着她,追问道:“再然后呢?”
谢琇险些真的失笑出来了。
……再然后,她的任务应该就已经完成了吧。到时候他要如何,就不再是她该管的了。
不过她当然不会这么说。她的目光闪了闪,轻声道:“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你是最适合做这个太子的,所以,再然后,我也不会做什么事,把你从这个位置上再赶下来……”
“我不是问这个!”晏行云脱口道。
他看到她似乎带着一点惊讶地笑了。
“那……你还想要知道什么呢?”她问,“我虽有些仙术傍身,可也无法预测未来啊。那是窥探天机之事,我不过是一介孤魂野鬼——”
“不!”他听见自己很大声地打断了她,继而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又放低了声音,说了一遍。
“不是这样……”
他想起城外落雁山上的那座衣冠冢,忽然有一点痛恨自己从前并没有对这个明显是临时被永徽帝从什么角落找出来、替代长宜送往北陵的赝品公主多花哪怕一丁点的心思。
当时,他只是觉得,这位可怜郡主的人生使命,也只是如此了。虽然并没有想到过她会暴起行刺纳乌第汗,但现在他稍微了解了她这个人一些,却感觉那的确会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当时应该多了解她一些的。那么现在,他也就可以知道她有何弱点,喜好什么,他若是想要将她哄转回来,该如何做……
可是,他今天是怎么了?
……对,他不放心。
他想。
她身负与北陵的血海深仇,又有什么地狱阎君所赐的术法傍身,若是……若是哪天她一旦又生起气来,顺手宰了高方智或哪个在他这里还算得用,却私德有亏、不顾大义之人的话……
因此,他不放心。他一定要让她回心转意,站在他这一边才行。
一定是如此。
他容忍不了原本可控的局面陷入混乱,更容忍不了甚么能让他自己陷入彷徨矛盾的不安定因素。
因此……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才行。哄劝也好、威胁也好、甜言蜜语也好,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付出,只要面前的人重新变回从前的那个“谢大小姐”——
他愣愣地望着她,此刻终于明白了她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仿佛已经不再是在山间道观里孤零零被遗弃了二十年的“谢大小姐”了。
……而是只身行刺北陵大汗,力战多人而殉国,又在黄泉岸边,独自徘徊了五年的“荣晖公主”。
他的后背上忽而慢慢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已不是昔时枕边人,何能继续以枕边人待之?
他浑身的血液一瞬凉彻。他怔怔地望着她,突然很想问她一句,昔日的那个“谢琼临”,是否真的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