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她狠狠噎了一下, 足足停顿了七八息的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温雅又体贴,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忧郁,放在平时, 定然动人心弦。
“但盛六郎心念旧人, 我只是……只是……”
他结巴了一下, 没有再说下去。
谢琇心想,全是套路。
他的结巴和未尽之言,都来得恰到好处,生动地塑造了一位对妻子情深似海、为了妻子心有旁骛而忧心不已,又不愿看到妻子真的在旁人那里受到伤害的、善解人意又体贴入微的好夫婿形象。
见谢琇在这边沉默不语, 晏小侯仿佛有点沉不住气似的,在墙那边踌躇了许久,终是又说道:“而且方才盛六郎匆匆而去,想必也是记起了上一回北陵叩关时, 纪小娘子无辜受害之事……”
他的声音放得非常轻,但又清清楚楚的, 在寂静一片的牢狱之中, 决不会让人错辨其中的含义。
谢琇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他试图在告诉她,你瞧, 盛六郎一旦想起了他的前未婚妻, 他就会忘了你。
他刚刚离去时,甚至都没有跟你道个别或者交待些什么。他满心满眼都惦记着那位五年前在北陵牺牲了自己的姑娘, 而你不过是他填补人生空虚的注脚而已。
谢琇眨了眨眼睛,敛下眼睑, 无声地弯起唇角,笑了。
这一套手段熟练如斯, 又杀人于无形。
小侯爷真是个老辣之人,懂得什么叫一针见血,摧心剜肺。
倘若她只是个单纯天真地相信着真挚爱情的年轻姑娘的话,只怕此刻心都要碎了吧?
他利用盛六郎对她的另眼相看,从盛六郎那里博取好感度、套出一些他触及不到的内幕消息,或许,还想让盛六郎在关键时刻站在他这一边。
但是,他却容忍不了她倾向于盛六郎,因此要以残酷的现实和过往的交织,击碎她心中对于盛六郎的那些美好幻想。
一旦她心碎以后,便会心灰意冷,以为只有自始至终对她温言软语、柔情体贴的他,才是对她最好的人,重新落入他为她编织的温情罗网之中。
……多好的策略啊。好得她都想为他海豹鼓掌十下。
他总是这样。
脸上有多深情,心内就有多凉薄。
表面上有多为她着想,骨子里就有多想利用她。
她原本还在同情他。
白城关被破,养父殉国……他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我爹”,可能是在忘形之下,唯一一次肯流露出的真实感受吧。
即使再如何忘形,即使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也不会称呼永徽帝一句“父皇”或“我爹”。
……然而,有什么用呢。
生而无母,生父不详,养父远离他已十几年,中途音信几近断绝……
就更不要说如今他已知道了身世的真相,却找不回自己真正的生父生母。
林间孤雏,莫过于此。
她本来是想同情他的,怜爱他的。
然而他很快就把自己重新置于一个不再那么值得同情、只让人气得想要给他一记头槌的位置上。
这或许就是小侯爷一生的倔强吧。
谢琇垂下视线,无声地笑了笑。
“放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牢房之中回荡。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也决不会忘。”
晏行云陡然一怔。
他没想到自己能从她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谢大小姐聪颖/明/慧,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人生都在道观之中度过之故,她的身上还颇有一种圆融灵秀之感。再加上她的那些所谓的“神通”,更是显得与别不同。
他不知道谢大小姐喜欢的是怎样的人。但盛六郎此人,除非是真的大奸大恶之辈,否则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因此他必定要小心防范。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谢大小姐经过了他这一番不动声色的挑拨,还表现得如此冷静,既不动怒,也不嫉妒。
甚至可以以宣誓一般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然而……
她一直放在心里,认为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事?
晏行云忽然不敢问下去。
他也不能再问下去。
脆弱的互信,如同冬日浮在琉璃瓦上的一层薄冰,透明,纤薄,美丽,但不堪一击。
他凝视着那堵阻隔于他们两人中间的土墙,嘴唇翕动了数次,终究没有再出声。
……
大虞最好的武将之一的庄信侯晏尚春战死之后,北陵大军一路连下十城。
在大虞朝野措手不及之时,战线已被推进到了太平府北方的云中府。
若云中府再失陷,太平府——以及中京,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接到战报当日,皇帝在朝堂上当众呕血,随即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