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盛应弦的长随连营候在门边迎接他们。
虽然谢琇已经打消了真正易容成“纪折梅”的念头, 但既然姜云镜在永徽帝面前说的是正经入府私审,带的也只是手下胥吏,谢琇便也好歹装扮了一下,换了男装、束起头发, 又照旧把那枚假喉结贴上了。
谁知道这种时候, 游荡在盛府周围的眼线会有多少呢。
她尽力压低着头, 跟在姜云镜身后,因此只是招来连营略微讶异的打量一眼,就很快感觉到连营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姜少卿身上。
想必连营对于姜少卿此人的观感也是颇为复杂的吧。毕竟当初姜小公子随着纪折梅入府,又承了盛应弦的一些帮助和安排,才能下场继续科举, 但后来一旦金榜题名,却又飞快地与盛应弦站到了对立面上……这一连串的故事,足够让忠心耿耿的连营在心中记恨姜少卿一百次了!
盛府内部的道路,谢琇本以为后来自己又经历了好几个小世界、加起来数十年的岁月, 应该都已经忘记了才对。但自己一旦踏上府中的小径,慢慢地往前行, 走不多时, 潜意识里那种熟悉感便浮现了出来,渐渐地还能在脑海之中重新勾勒出大致的地图——
这时她才赫然发现, 连营带着他们前去的地方, 竟然不是前院的书房,而是立雪院!
她忽然记起了自己在现实世界中偶然从电视里看到的一幕。
盛应弦搬到了纪折梅曾经住过的立雪院, 一张一张地将她所写的小纸条展平放进匣子里保存……还有那张留在他书桌上的画,绘着当年她离开中京前往北陵时的情景:城下远去的马车, 车中露出的一截皓腕,城上一袭绯袍的人影……
谢琇望着面前熟悉的庭院, 不由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与姜少卿见面呢?是因为觉得在这里,就仿若身旁有着故人相伴,更能够抬头挺胸地为自己的清白分辩吗?
这时,他们刚巧走到正堂门口,连营停了下来,恭恭敬敬道:“六爷,姜少卿来了。”
正堂内随即传来脚步声。
谢琇站在姜云镜身后两步远的阶下,猛一抬头,就看到盛应弦自屋内缓步而出,站在门内。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绀青色绸袍,头上只简单地用一根同色的发带将一部分顶发束起,看起来不像是曾经威名赫赫的云川卫指挥使或是刑部侍郎,而更像是在家闲居读书的世家公子。
正堂与庭院的地面间有大约两三级台阶,此刻他与姜云镜,一站门内、一站门外,目光相对,气氛莫名地就冷凝了下来。
不过盛应弦还是善尽了主人之责,向着姜云镜拱手道:“姜少卿光临,真令陋室蓬荜生辉。”
姜云镜倒是同样回以一揖,但他的视线却有丝无礼地径直越过了此处的主人家,投向室内,道:“盛侍郎客气了。应该说是——姜某有幸,生平第一次踏入此处才对。”
他放下手,唇角微翘,人都还没有踏进正堂,就丢下一个大炸弹。
“……毕竟是月华郡主生前的居所,明见以残躯踏贵地,心有戚戚,不知所往。”
正要依照盛应弦的挥手示意而退下的连营猛地停住脚步。
立于门内的盛应弦也一瞬间目光锐利起来,浑身乍然散发出一种磅礴的怒意与寒意。
而站在阶下的谢琇,那一霎简直想抬起脚来,一脚踹在姜云镜的小腿上!
果然,盛应弦锋锐无匹的眼神下一刻就扫向阶下垂首而立的她,他冷冷的、防备的声音在她面前回荡。
“未及日暮,姜少卿便已喝醉了吗。”
盛应弦的怒意刹那间横扫整座庭院,唯有姜云镜并不受影响。
他一仰首,发出了爽朗的哈哈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有一点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下一刻笑声陡歇,姜云镜有丝阴冷的语声扬起。
“你怕了吗,盛如惊?”
只是短短七个字,姜云镜却说得咬牙切齿。
“你心虚了吗?住在这里,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地底下,而你却还活在这富贵锦绣堆里——”
盛应弦的脸色更加阴晦了。他立在门内,不言不语,背脊挺直,就那么冷冷地盯着姜云镜。
连营站在一旁,脸上有些义愤填膺的神态,欲言又止,望了望他家六爷,好像又不敢轻举妄动。
盛应弦似乎察觉了连营的注视,冷声道:“连营,你先下去,把院子守住,谁都不许进来。”
连营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盛应弦又把视线投向还站在阶下的那位年轻的书吏。
他或许是觉得姜云镜开始谈及一些不能被人知晓的前尘往事,而那个自从迈入立雪院以来就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楚面目的“小吏”,不应当还在此处吧。
姜云镜也察觉了盛应弦的目光。他半转过身,顺着盛应弦的视线,看到了谢琇。
他呵呵笑了起来。
“何必这么提防呢,盛侍郎?”他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又冲着谢琇愉快地眨了眨眼睛。
“还不赶快向盛侍郎自报家门?”他促狭似的催促道。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向着门内的盛应弦一揖。
“在下……清仪,见过盛侍郎。”
她一揖之后,放下手去,缓缓抬起脸来,视线今日终于第一次对上了盛应弦的。
当他的目光落到她毫无掩饰地露出来的整张脸上时,忽然微微一颤。
“清仪”是谢大小姐的道号,他当然不至于记不得。
而这张脸……这就是谢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