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抬起眼来, 盯着盛应弦那张因为说出了过分吐露心曲的话、而显得有些赧然的英俊面孔。
可是盛应弦却没有注意到她灼灼的盯视。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视线,还尴尬地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挠了挠脸颊,方道:
“咳……这就是我所记得的情形。”
“那一夜之后, 父亲很快就来唤我去你家, 在纪伯父床前向他叩首行礼, 亲事也很快就定了下来……”
小折梅的声音轻得如在呢喃。
“是这样啊……”
盛应弦没有说话,只是又捏了一捏她的手掌,表示他的安慰。
这个动作或许真的安慰到了小折梅,她忽然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 强笑着说道:“咳,那么弦哥还记不记得,我父亲临终前……有没有曾经对你说过什么话?”
盛应弦微微一怔,竭力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 最后道:
“纪伯父最后那几日……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过定的时候, 据说还狠狠心用了一点虎狼药, 才保持了大半天的清醒时间,好好地把仪式都走完了……”
小折梅:“……”
小折梅沉默着, 可是她的手指似乎有些冰凉。盛应弦心中油然升起一些怜惜来。
“纪伯父只跟我单独见过一面……就是那天。其实我本不该去, 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累了……但纪伯母出来唤我,说纪伯父要见我……”
他轻声一句一递地说着, 语调平稳,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可以信赖的神妙魔力。
“……我去了。然后, 纪伯父就那么直勾勾地看了我很久,最后说‘你是个好孩子, 但愿我这份信任不会所托非人’。”
小折梅的手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抖了一下。
“然后呢?”一片黑暗寂静的牢狱深处,她呢喃的声音轻得像是在梦中。
“弦哥是怎么回答他的?”
盛应弦停顿了一下,还是答道:“我自是回答‘伯父请放心,六郎一定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扑哧。”
小折梅轻声笑了。
“弦哥的回答好正直啊……好正义啊。”她低低说道。
“就像是义薄云天的大侠……”
盛应弦:“……”
他自己想了一想,也哑然失笑。
“是吗。”他低声说。
“那倒是正合了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看见小折梅目露惊讶之色地望着他,盛应弦的脸上一下子浮起一丝红潮,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小折梅并没有笑话他,而是语气柔和地问道:“弦哥从小就想当个大侠?”
盛应弦赧然道:“……小时候跟着哥哥们一道念书,我识字快,又不耐烦学那些八股文,倒是看了很多大侠行侠仗义、主持公道的话本子,就——”
他没说完,但小折梅也并未追问,而是歪着头笑了笑说:“难怪吴师傅最看好你,一直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啊,对了,日后堂堂的云川卫指挥使,能教出这种徒弟,吴师傅不知道现在心里有多高兴呢。”
她提到了江北盛家村里的那位老狐狸——被盛家聘来教授家中男孩们武艺的吴师傅。盛应弦记起来小折梅曾经说过,他走后,吴师傅无事可做,正好小折梅也有习武的心,于是还教了小折梅一段时间的武功。
吴师傅大约是想着不能把他得意徒儿的未婚妻教成个浑身肌肉、一身横练功夫的悍女,但又想着他得意徒儿将来定有一番出息,作为他未来的夫人也不能身手太差,好歹拳法掌法脚法枪法之类的都得会一点儿;结果一番瞻前顾后、左右为难,最后把小折梅教成了个四不像:套路会的虽多,却招招都像是五禽戏。
但小折梅的“五禽戏”也能派上大用场。在仙客镇,在公主府,哪一次不是需要她自己拼命才能逃出生天?
盛应弦一思及此,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有点发苦,低声道:
“枉我学了一身好功夫,但你遇险时,我却总是不在……如今思及纪伯父对我说过的话,我很是惭愧……”
小折梅诧异道:“咦,为什么?”
盛应弦:“纪伯父曾郑重把你托付给我,说我值得信任……但他的爱女却屡屡因我而涉险,这是我之过。”
小折梅不说话了,也没有再笑,就那么抿着唇,不作声地凝视着他。
盛应弦感到有点脸热——而这一次不是因为感情波动所致,而是因为愧疚——但他依然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接受着小折梅的审视,静等着她斥责他。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也曾经想过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要郑重其事地好好向小折梅道歉,但事情发展得太快,他被下了大狱,虽说问心无愧,却不知道在刑部大牢之外的朝堂上,那些水面上的、或水面下的多方势力,将会怎样博弈。
他是皇帝的臣子,即使平步青云、少居高位,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若是将来此事难以收场,抓不到陆饮冰、也找不回那枚私印的话,皇帝若一定要找一个人发落,那么他也不是全无危险的。
到了那个时候,他再来对小折梅说“抱歉啊,你一直在因我而涉险,这是我的过错”或者“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事,希望将来还能有机会百倍千倍地报答你”,就显得很没有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