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要辞职,雯钰说怀孕了不适合兴师动众的,就给美秀放了产假。他们两口子当时还住在地上城,府邸里有员工宿舍,雯钰劝她就留在天空城,一来我们方便照顾她,二来两个人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地上城乱哄哄的,放她一个怀孕的女孩回去我们不放心,但美秀坚持回去了。”
“她再回来的时候带上了你,那个时候我和夫人的手续也办齐全了,正式准备要第二个孩子,雯钰依着自己需要人照顾,让别人来不放心的理由说动了美秀留下来长期在我们家干,我们趁那个机会一口气给美秀和龚诚他俩在园区里安排了套房子,你家就正式落户了。”
阿韧回忆道:“我记得妈妈说她当时是卖掉了地上城的房子,和爸爸的存款及工资一起,勉强才凑够了我家的房钱。”
夏侯尊无奈地别开头:“我们清楚他俩的情况,刚开始就没打算用卖的。园区里房子多,本来按雯钰的意思,给你爸妈安排了一栋采光好,离这里也近的独栋,但是你妈妈不要,我没办法才找了那套价位不算高,他们应该能付得起的,之后又打了折,他俩才接受。”
夏侯尊说起这事的时候表情有些烦躁,似乎很是嫌弃当初那两个人太能折腾,阿韧脸上浮出一抹苦笑,他理解爸爸妈妈的心思,小时候二老总对他和姐姐说虽然家里穷,但身而为人的志千万不能有所短缺,经常吃嗟来之食会软了骨头,到时候站不起来的东西就不配称作是人了。
小时候,大小姐每次要给自己过于隆重的恩惠,父母总是会先他一步拒绝。他问过爸爸,为什么不接受夏侯家施予的好意,那样家里的生活就会变得轻松许多,爸爸当时说,不希望自己家人被别人嘲笑指点,说他们是赖着夏候一家才能生存下去的蛀虫,也不希望他们被其他人看轻,而且人要懂得知足,要时时刻刻抑制贪婪的本性,夏侯家给他们的已经够多了。
他的父母都是性格很独立的人,所以即使长时间跻身在朋友的屋檐下也不希望自己一味被这位钱财多的朋友养活,爸爸说,那样的话不需要别人来嘲笑,他们自己会先看轻自己。
人贵在知足和自重。
他的爸爸还说,别人怎么做与自己无关,我们自己要先守好本心,做好分内的事,千万不能得意洋洋,失了轻重跌足摔落,这样夏侯家才会真的开始尊重我们,他和妈妈的工作也才能保持得更长久。
人穷为虚表,心穷则实亡。亘端傲骨,鞭持傲节,心比寒梅,方才不立于万蚁之足下。
靠怜悯和短暂清浅的情谊换不来恒定的工作,只有靠自己在这个复杂的社会洪流中占稳一叶扁舟,站稳一双足跟,才能被洪流自然接纳。
事实上,除了跟夏侯家有百年合作历史的那些附属家族外,落户于天空城、司属夏候府一轮芳华,如此种种,阿韧的父母认得清自己这一点确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工作性质决定了商人的情谊是短暂的,除非有足够长的交易锁链拴着双方,他们的心才会一直牵系对方。
夏侯家也不例外,阿韧的父母清楚社会地位不对等就会导致生活会很快磨灭雯钰当初对美秀的善良和热情,当夏侯夫人开始厌倦年轻时候的朋友,就是阿韧一家告别天空城,回归原本在地上生活的时候。
但是他们一家却以朋友的身份长期居留在夏候府,是园区内唯一一家因为这种特别的身份得到优厚待遇的雇佣工。阿韧记住了父亲当初的告诫:一直谨言慎行,保持本分,千万不可以因为得意就忘记自己的身份。
但他还是得意了,所以他失去了大小姐,独自坐在房间的飘窗上,阿韧越发觉得父亲说的那些看似刻板的话其实是对的。
一口冰水入喉,他想让自己脑子清醒一些,不慎失去大小姐以后,闲暇时,尤其是夜晚,阿韧总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用不入眠来怀念珍贵的人,用充斥眼睛的疲惫感惩罚一时忘却了身份,竟然没将大小姐及时送回来,导致她失去了生命的自己。
每次看着月,他都抑制不住心脏内对她溢流而出,淌了一身的醇黏感情,可父亲的话又像条结实的戒鞭一般,一鞭鞭用力抽在他的脑袋里,告诉他不可以,不可以肖想和自己身份不对等的大小姐。
他的理智和感情在撕扯,在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寸肌肉皮肤中混战,烧得他好焦灼,为了爱她所以要戒断这份爱,因为爱她所以根本无法戒断对她的爱,感情好复杂,像一壶酒,搅和得他脑子里一半清醒,一半浑浊,慢慢竟成了行走于人间的痴愚乞丐,漫无目的,只知道追寻着生存的本能来行走。
他的本能并非柴米油盐,酱醋铜茶,而是她曾留下的脚印,怪不得都叫他赤狗,他真是一条好狗,嗅着主人留下的足迹和残息,在度日如年之中丢了自己的三魂六魄,七情六欲,成了只知道追寻她足迹的傀儡,成了求爱而不得的乞丐。
你死了之后,我丢失了灵魂,再也找寻不回来。
少年捂住脸颊,宽大的手掌将脸庞完全遮住,月光努力想从他的指缝里透进去照亮他的眼睛,白色的丝带顺着垂落的另一只手化成极地亿万年的冰,拖得他动不了,再也爱不动,只有那头红发在月光下依然微弱地飘动着,告诉站在门口的人这名少年勉强算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