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们或许不知细情,其实我在钱小丫肚子里的时候,我的头脑出奇的清爽,我时常贴着她的肚皮听外面的动静。我想,我不能等闲视之,这一次为人的机会太不容易,既然在万千人海之中,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有缘成为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是无论如何必须要坚强的。
我打起百分之一百的精神劲,我全神贯注地关心着肚子外面发生的一切,因为那里于我而言,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赢了,我便能呱呱坠地,悠悠然去人世间畅玩一回;倘若输了,我又将在那混沌之中,漫长而难耐地等待几百几千年。
外面的战场并不算大,几十平米的房间,塞满了和我一样,卯足了劲,等着最后一搏,盼着出生为人的胎。想当初,我突破重围,抢先俘获了那颗小小的卵子,在奋力钻进钱小丫子宫的那一刻,我以为,我可凭我一己之力,定能赢得我为人的首战!我以为百米冲刺之后,我跑到了终点,赢了一次大大的全满贯。我似身佩长剑的独行侠,我披荆斩棘,将生而为人的权利牢牢握在了我自己的手中,因为我以为我确实很牛逼!
听到肚皮外面,女人们的轻声细语,那是母亲和母亲的母亲,她们的声音,是我这个胎,生而为人之前,日夜萦绕于耳畔,最为亲、最为近、最为熟悉、最为切切的,私语。
一时之间,正啃着手指的我,噎住了。我被才刚冒出来的那一点点傲骄给噎住了,它堵在了我的喉咙口,我如鲠在喉。原来我为人之路,才刚打响之时,我并非是独行侠,我有母亲和老外婆在左右助力。是这两个女人,是她们的不放弃,日夜相伴于我左右,她们成就了我,走出了这条生的路。
果然,哺乳动物中,属人类最为高级。刨除哺乳动物生儿育女的本能,在情感世界里,还得属人类的情感是一顶一的丰富。他们的情感除了本能之外,绝大部分,可以通过大脑进行理性的思考,向后可以反思,向前可以前瞻。人类的精神在这世间,堪称伟大而绝妙,两代女人,爱恨交织了大半生,却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胎,她们并肩而战,奋不顾身。
我深深咽了口唾沫,硬是将卡在喉咙里的那点傲骄,吞进了肚。产科8楼、8号病房,就是我们的战场。我、我的母亲还有我母亲的母亲,就在这里,我们同舟共济。
此时,我的手触碰到了连着我的那根脐带,我扯了扯它,它牢牢地系着我和我的母亲,钱小丫。我想即便我出生之后,我是完全不再需要这根脐带的,但血脉的相连从此种下,这就是她能为我,一个素未谋面的胎,奋不顾身的缘由吧。
清晨七点,那个戴蓝帽子的清洁工,准时提着清洁工具走了进来。她一言不发,迅速推开窗,风带来了窗外的新鲜空气。蓝帽子长舒了一口气,开口道:“搞卫生啦,家属都起来吧!”
风带来了浓浓的氧气,将弥漫在房内的二氧化碳吹淡了,将隔夜的臭气稀释了。蓝帽子清洁工是熟手,她在推开门的前一秒,提前关上了她的嗅觉,这一口深憋着的气,直到开窗通风的那一刻,才将关上的那一窍,打开来。
躺在床上的女人们,怀着胎,而躺在床下的女人们,守着胎。床上的人看床下的人,床下的人脸上刻着岁月的沧桑,床上的人心里泛起了疼。
我和8号病房里所有的胎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那个女人的腹中,竟也感受到了床上女人传来的疼。这是人类的心疼,原来这疼源自于生,生让一个女人历经各种的疼,是身体的、更是心理的。我想女人生养之时,一定是要尝遍世间的最疼,方能蜕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进而升华为母亲,我的母亲。
我躺在我母亲的子宫里,我的身体舒适且惬意,我的心终于也舒展开了。我等了千年的一次轮回,我分外珍惜我能为人的这次机会,我定要记下这每一分每一秒,我为人之前的感受,我怕待我破茧而出时,我却忘了那混沌世界中的重要事。
蓝帽子清洁工这时挥起她手中的拖把,有几个胎说她的拖把像打狗棒,我却更愿意把它想成是仙女棒。那仙女棒,沾着略带消毒水味的雨露,所到之处,无不被它点醒。原本躺在地上还在磨蹭的老外婆们,迅速起身,卷起铺盖,瞬时间,仙女棒下皆是净土。
收拾干净床下的,再收拾床上的。给床上的女儿们擦脸擦身体、漱口刷牙,换上干净的病号服。好一顿上下收拾一番过后,才一个一个,有序退出8号病房。
倘若有看官说这倒像极了一群刚伺候完娘娘洗漱干净的老嬷嬷们,我想躺在那里的女人们,应该说什么都不爱当这回娘娘的,因为她们的心是疼的,那些个弯腰弓背的老嬷嬷们可是她们的亲娘。
8号病房收拾清爽后,等的不是别人,正是主管这8号病房的一把手,产科王主任。
前几天钱小丫入院时,那个叫王主任的,就当着我外婆的面,给钱小丫头上戴了一枚箍,而这个念紧箍咒的工作便传给了我的外婆。
“这是产科凶险之王,中央性前置胎盘!”
“出血期间,绝对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