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十天的时间,在船上的病员增加到80人之后,伤寒传播的势头终于被遏制住了。
“医生,你得喝点加了盐的羊奶粥。”约翰和其他护理的船员举着杯子给挪到主甲板上的病员们喂煮过的水和一些流食。
“约翰,你可太有本事了!——今天病倒的人没有再增加了!你怎么知道怎么治热病?!你以后肯定能当上船长,说不定能当上勋爵呢!”本尼高兴地有点得意忘形。
“什么勋爵,你出去的时候别忘了用朗姆酒洗手!吃饭前也一定要洗!”
“这么糟的事情你都能解决,到了加尔各答,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事情呢?”
船长由于吃了过多的鸡肉布丁,已经绿着脸去世了(由于腹泻脱水导致的电解质紊乱,人体脱水呈现青绿色)。杰弗逊医生看上去正在好转,他被船员扶着抬起头来,喝了几口晾过的开水,吃了几口羊奶粥,有力气说话,道:“约翰,说真的,谢谢你,可你怎么知道怎么治热病的?
你把病员搬到甲板上,反而有人能活下来。难道船舶热不是由瘴气传播的?
——你让我想到一个老熟人,威廉-亨特,我们不算是朋友,还可以算是对头。他是个可恶的外科医生,酷爱解剖尸体,还以此卖钱——他的年收入已经超过了一万英镑,一般都乡绅都赶不上他。我还在医学协会弹劾过他的渎神行为。”
“威廉-亨特?”约翰对这个名字点耳熟。
“嗯,他以前是个产科医生,还取代我成了夏洛特王后的御医。我就是因此才生气来到海军服役的。他认为,产褥热不是因为瘴气,而是一种看不见的虫子,在助产士的手之间沾染,然后传给了产妇。
我当然不同意,我还是更热爱古典时期的体液学说。——不过,我现在同意你说的,既然尸体是污染的源头,我支持你将尸体海葬的决定。”
“谢谢你,医生。”
海军们船上红色的制服,军乐队整齐地站着,在朝天鸣枪三次和肃穆的军乐响过之后,所有人脱下帽子,看着一具具被裹尸布包裹住的尸体被投入海中。
他们出发时野心勃勃,年轻的灵魂充满了对于印度这片满地黄金的新殖民地的向往,在发大财的愿景中,年轻而贫穷的英格兰地主家没有继承权的幼子,东伦敦底层青年、苏格兰清贫的牧师和爱尔兰失去土地的农民,一起接受东印度公司的征募,在帝国海军的枪炮的护航下远渡重洋,踏上了这段长达一年的,由伦敦开往加尔各答的航程。
至少1/3的人,在他们30岁之前就殒命于大海和这片炎热潮湿的新土地。
船上的人目送着他们的同路人,齐声念道:“阿门”。
在被裹尸布包裹着的一具具排成一排的白色人形漂浮的大海上……
“是我眼睛花了嘛?怎么好像有更多的尸体?”本尼揉了揉眼睛。
“陆地,陆地!”桅杆上的瞭望员兴奋地叫道,“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加尔各答!黄金的城市,每年往伦敦运回1百万英镑的(换算为今天1亿英镑),东印度公司的加尔各答!”
同时船上的人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胡格利河(恒河的一条入海的支流),不,是河两岸的尸体。
“好臭。”一个船员出声,这才让船上的所有人仿佛恍然大悟。全员都举起手捂住了鼻子——炎热潮湿的空气里飘着一股尸臭,仿佛恒河往大海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尸骸的洪流。
这些尸体由于高度腐败而充气,大都呈四肢完全张开的大字型,像是一朵朵巨大的灰白色的花朵,被水流冲击着,堆积在岸边。
骨瘦如柴,或是臌胀的尸体,或是已经被野狗撕咬掉了一部分,露出森森的白骨,有的秃鹰站在巨人观的尸体上,从那上面啄食着尸体的眼睛。
平常的恒河中常有浮尸,这和当地人水葬的习俗有关系。可是现在太多了,太多了,哪怕是曾经到过印度的人也感到惊讶,河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仿佛是一场春雨过后,密集的樱花集体凋谢,竟然将河面的颜色都变成了一种灰白腐败的颜色。浮尸将河面都遮蔽了。
7月热气蒸腾,尸气混着臭气,朝这群抱着发财梦的英国人冲来。
“哦,我想我不看航海日志,也该猜到今年是哪一年了。”约翰突然喃喃道。
1770年,孟加拉大饥荒。
“这不可能,今年公司发给股东的分红甚至比去年增长了12.5%——他们从哪儿搞到那么多钱的?”
从这三百万饿死人的尸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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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加拉邦由于背靠喜马拉雅,面对印度洋,雨水丰沛,又拥有肥沃的恒河三角洲,曾是印度斯坦最富庶的邦。
信奉印度教的莫卧儿帝国与信奉伊斯兰教的纳瓦布(地方诸侯)保持着羁縻的的关系,和平共处。甚至在莫卧儿与马拉塔人交战之时,孟加拉由于稳定的政治环境,反而变得越发繁荣,这里甚至活跃着印度本土的金融家和银行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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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各答的总督府挂着一幅巨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