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叔孙通施礼,“治学治政,陛下对所授内容是否有所指定?”
“嘿嘿,”胡亥腰一弯,惫懒的样子又回来了,“先生出自孔孟,孔孟自然是要教授的。大秦以法立国,法之精要也是要讲的。老庄无为,有约束帝王休养安民的作用,自然也可列入。至于墨家讲非攻……墨家的机巧之学可于匠师台教授,至于非攻或攻,这很容易引起争议,可作辩论之题。”
胡亥又一直腰:“治学,不是弃武,孔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御皆武艺。太中必须记住,我不要书蠹腐儒,而要治国理政人才。”
“臣领诏。陛下,臣对于……”
……
皇帝和叔孙通哇啦哇啦的讨论学政,公子婴没有插话,带着耳朵听着,感觉有些新奇。之前叔孙通与皇帝的几次奏对都是一对一的,他没有参加,这回是头一次听到原来皇帝不光是要用叔孙通给大秦找当下乱世人才、不光是要叔孙通为皇帝复王爵寻找理由等等,升任其为太中大夫的主要目的还是要他发挥治学启民智,看来给这个儒者提爵任太中大夫,并不是简单的酬谢。
转念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胡亥身上。公子婴从这个小堂弟小的时候就认识,从来也没觉得他是个能把目光一直放到治学深度的人。登基为二世皇帝到被掉包之前,只是从嬉乐小童转换为初做帝王,有了认真治政的样子。但从被人掉包又在自己协助下夺回帝位后,所做的各类事情都显得……换了个人?换了个脑袋?换人不可能,当初来找自己夺回帝位,用隐秘之事证明自己,显然是原装货不假。换了个脑袋……除非神仙附体了,或者就是随上卿陈平东游中开窍了。
这个陈平,还真的不是凡品啊。
叔孙通和皇帝就治学的各种问题足足讨论了一个时辰,在确认了皇帝的完全支持和皇帝对治学的思路之后,满足的离开了。
胡亥看着叔孙通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转头问公子婴:“皇兄对治学之事有何看法?刚才为啥一语不发?”
“陛下与太中所论,臣未及陛下思虑深远,所以一直在恭听。”
“你也听了这么久了,说说看法吧。”胡亥不容公子婴闪躲,一步一步的进逼着。
“陛下一定要臣说,臣就提一点刚刚想到的吧。”公子婴拱拱手,“陛下设立官学,是不是想要从寒门取仕?臣所疑虑的是,由寒门晋身的官吏,与由世族、富户士子出身的官吏,可否能相互礼敬而使政通?先皇帝一统天下,确实用了一些有功军将为郡官,然而当了郡守、郡丞的军将实际上也多出自富门或世家,不识文也无法通晓秦律并依律治政。官学出身入仕,识文晓律治政基础都有了,可出身寒门者的眼界格局是否够了呢?臣愚钝,这些事情刚才一直在心里犹疑。”
“皇兄所想的很现实。”胡亥用手指敲了敲茶碗向旁边侍立的韩谈示意倒茶,同时指了指公子婴的席案让一起倒上,“自春秋至先秦七国,诸侯各国领地都不算很大。楚国地域较广,可楚国的情况是有诸多小国奉楚王为共主,其国内仍是小诸侯国自治。所以,各国,包括秦国在内,臣工、郡府多自世家贵胄选任。”
“可自从先皇父一统山东诸国、设郡三十六开始,如何派任郡县官吏就一直是个问题。老秦人习惯于秦法可不适合六国情势,于各郡内选六国本地士子为主官,一则朝中秦臣对这些人的忠诚很不信任,二则这些人对秦法多有抵触。先皇父与太师在天下强推秦法,任用老秦人、甚至是军将为郡守,产生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了,所谓六国百姓苦患之。”
胡亥喝了口茶:“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现在开始设官学,真正衣食不继的寒门也不会有人来就学,即使官学不缴学资不收束脩可免费读书,但吃饭穿衣总还是要自行解决的。所以能就读之人至少也是个小富户,家有余产,可能本来就在家中自学了,官学等于给他们一个入仕的机会。至于眼界格局,此等人读书多了,自然会打开眼界,而一旦开始接触政务,慢慢也就有了经验。刚入仕也不会授予高官,有一个过程。”
“陛下,臣还有一疑虑。”公子婴也喝了口茶,“当下无论是世族还是士子为官,家境都还不错,为官的薪俸更可为家中生活增添一份保证,因此治政能力或有优劣,官声通常都仍佳,再加上御史府监察,即便山东六国旧民对秦律不满,却鲜闻有因官吏贪酷获罪。然而寒门入仕,现有薪俸就是其家所得,若其所得不足养家,那就很有可能出现……”
胡亥打断了公子婴的话:“出现以权谋私,对吧。其实皇兄所言的就是清官与浊官的区别。清官不以俸禄为生,浊官因贫寒而俸禄不足以满足其所想而起私念。皇兄,所有事情都必然各有利弊。近数月,我鼓励商贸、试行深耕法提高粮产、设立匠师台促进匠作,皇兄又以为如何呢?”
公子婴觉得皇帝的问话显然不仅仅是表面上所显示的含义,于是陷入思索。胡亥也不催,静静的饮茶等待着。
公子婴想了差不多两分钟的时间,抬头说:“陛下兴商贾,原曾说过以商代替徭役,民商皆有所得,等同给民减负。深耕与堆肥,促进粮产自是强国之举,匠师台鼓励匠人巧思,促进军械和民具更易用,也是推进生产之举。恕臣愚钝,臣皆认为这几项是利国利民,想不到有何弊端。”
胡亥笑了笑,摇摇头:“于国于民,确如皇兄所说,没什么弊端,也是天下发展的方向。但换个角度看,对皇帝,对贵族,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站了起来,走到公子婴案前就地一坐:“深耕与多季种植促进了粮产,粮食多了就用不到那么多农人,会从田地中释放出很多人力。这些人力就会更多地从事匠作、织纺,酒肆和食肆等也可获得更多人手,商贸将会更多地发展……粮食多了,生活所需品多了,百姓手中的资财也多了,就会有更多的人能够读书、入学、成为士子。”
胡亥习惯的奸笑又来了:“那么问题就来了。士子大都是有自己的思想的,有思想的人多了,对皇兄这样有食邑、对购置拥有大量田亩之富户,会不会就让人觉得是一群不劳而获之人呢?要知道,单就赢姓宗室中就有很多人没有为官,没有为百姓谋,是拿宗室岁俸生活的,岁俸钱粟又来自税赋,那么有了思想的百姓,会不会就想推翻现有的皇帝、官吏呢?”
公子婴也笑了:“陛下请免臣直言犯上之罪,臣觉得陛下所言有些夸大了。就算百姓不满皇帝与官吏,可治政之事仍然是需要有人来做,维护疆界仍需士卒和将军,就连陈胜在陈郡,也是自己称王收赋,以此管束所侵大秦郡县。如果没有朝堂和各级府衙,臣不认为百姓均可自安。”
“皇兄说的不错。”胡亥赞同道:“但皇兄有没有想过,百姓们的思想如果强大到想要推翻现有的朝堂和府衙,当然他们想要的是在推翻原有之后,挑选他们认为能够符合他们利益的新王新帝新朝堂和新官吏。始皇帝崩而朕以二世皇帝即位,皆因朕是始皇帝的亲子,而非朕是能够满足百姓利益的人。”
“真到我说的那种时候,百姓们显然不会认为世袭皇帝是最佳选择,因此或许会搞民间推举制,每隔数载就搞一次全民选举,推举他们认为可满足自身利益者治政。这些被推举之人就只有几载治政权力,比如四载或五六载,到期就必须再行推举。皇兄觉得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对百姓而言更适合呢?”
“臣想象不出。”公子婴觉得皇帝说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搞世袭搞推举,那这个天下还不全乱套了?百姓是什么,百姓就是一群蝼蚁。虽然蝼蚁也能掀翻官府或朝堂,就像现在山东的情况那样,但最终还是要有新的帝王来统治。商替代夏、周替代商、秦替代周,不都是这样吗?虽然朝代更替都是因原有朝代如小皇帝所说对百姓过于压榨所致,那就换一个帝王朝代好了。任何一个朝代的各个帝王只要别太昏庸,延续数百载总还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