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县城关给张良主仆找了不少麻烦,拿着他的验,翻来覆去的看,又叫人来辨别……最后自然是有惊无险顺利进城,找了个符合巡游士子身份的客栈住了下来,安顿停当就出房准备就餐。
在靠近客栈的地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酒肆,张良没有选单间,而是在大堂(如果大约三十平米也算大堂的话)择席而坐,叫了酒肉食慢慢用起来,眼睛却望向街面,看着夕阳下匆匆行走的人们。
“停车。”一辆轺车在酒肆前停下,车上的主人吩咐驾车者:“汝持吾官符,将车直接驶到官驿并安顿好住处,吾且在此用晚食。”说着下了车,和一个僮仆走入酒肆,在张良对面的席位上坐下。
僮仆和肆主商量着吃食,主人环视了酒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张良身上后亮了起来。
“这位先生可是来自楚地?”那人直身向张良行了一个揖礼。
张良从商贾身份改回士子身份,所用的“验”就是刺秦之后在下邳躲灾避难时办的,所以自然换上了一身楚服。
张良赶忙起身回礼:“某确为下邳士人,这位先生也是楚地之人乎?”
“某,曹参,沛县人。”曹参微微一笑。
张良连忙拿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原来是治粟内史丞阁下,失敬了。”
“呵,”曹参随意摇摇头,“不过是应皇帝征召而已。唉,离开楚地已有时日了,听闻有很大变故,不知先生知晓多少?”
张良心存反意,自然对山东的各路起事义军,乃至后来秦军的镇压,都有所了解。他知道曹参曾是那股并不太起眼的丰沛义军刘季的乡人和朋友,且被秦帝征召到咸阳。在关中也听说了有曹参这么个治粟内史丞,他此刻脑中想的是要不要从曹参这儿打听一下关中的消息。
不过被高虔叛卖(猜想中)的事情让他多少有点迟疑,但转念一想,曹参是楚人,虽然已经身居高位,但被征召的时间并不很长,未必已经完全从内心倒向秦人。反正自己已经被人踪上了,是祸躲不过,不如搏一把。
“仆离开楚地已有数月,”张良保持着恭敬地态度,“不过仆离开楚地时……”他故意往四周看了看。
曹参又笑了,回身对立即弯下腰来的僮仆说了两句,僮仆就去找酒肆主人要了个单间房。曹参和张良一起站起来,相互客气的打了个手势,就进入了后面一个单间内。张良的壮仆与曹参的僮仆则坐在门外,一边一个。
屋内两人重新坐定,酒肆主人重新将酒菜布好,每席边放下一坛酒和酒勺后退出。张良举起酒碗向曹参致意,曹参也举碗,两人同饮了一口。
“尊驾虽然是皇帝征召而来,但时日不长已离九卿之位只差一步,想必很得皇帝青睐。”张良放出了第一波试探,“以尊驾高位,山东情形如何,应不难获知,却又如何下问于仆呢?”
“某至咸阳时,山东尚未乱。”曹参看了张良一眼,切了一小块肉吃下,“某至咸阳后,一直未涉兵事,所为之事皆是律法、行商和农耕方面,想为天下百姓做一些有益民生的改变,山东兵事只是略知大概。先生知某自沛县来,也应知某的关切。这等细节之处,某就无从获知了。”
“尊驾欲知沛县事,仆倒是略晓。”张良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丰沛之地确有一支反秦军,为首者为刘季,自号沛公。相辅者均为其沛县挚友,如萧何、樊哙、周勃、卢绾、曹无伤等,尊驾可知这些人?”
“当然,皆某乡里。”曹参说,“只是不知他们而今发展如何?”
“恕仆无好消息带与尊驾。”张良故作歉意,“沛公之军,仅数千众而已。仆向关中行路中所知的最后消息,是沛公军下薛地击杀郡守壮后,遇雍齿叛投魏国,使得原本近万兵力再次锐减。此乃秦军灭魏之前事,其后仆就不晓了。”
“刘季……”曹参沉吟了一下,“传刘季为赤帝之子而斩白蛇起事,先生对此传言如何看?”
张良微微露出些不屑,又赶紧收敛以免让曹参看到,毕竟这是刘季的朋友:“仆对神怪之事很敬畏,但未亲眼得见,不敢遂信。”
“某对刘季比较了解。”曹参举起酒碗向张良致意,然后慢慢啜饮着,“如果说旁人以此造势吸引愚夫愚民,某不便置喙。若说刘季会如此,某却是不信。刘季其人,虽出自市井,待人却实在,善察他人优点,往往以此使人愿视其为友为兄。因私放刑徒而致自身藏身山野数载,当可见其人品。”
张良听出了曹参在话中隐含着对张良讥讽刘邦靠神怪造势的批判,稍稍有些不快:“阁下曾为刘季友,此言无偏袒乎?”
曹参放下酒碗看着张良:“今反秦者,陈胜王以泥足者为卒揭竿而起,声势不可谓不大,然所聚之人能力不一,低估秦人统兵之能,所以周文函谷内尽没、吴广田臧荥阳败亡。二者之败,非老秦人所组悍卒所为,却是以刑徒为主的秦锐军战绩。再说到平灭魏国,秦军亦是以少胜多。可见单凭一腔仇秦之血,即便振臂呼得数十万众,虽可得一时声势,在秦兵锋下仍不堪一击。”
张良反诘道:“依尊驾所言,山东反秦之举,必将为秦军所平而无功?”
曹参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山东之乱,乃秦失民意。一乱平,却难防止另一乱起。据某所知,如今陈胜未平,楚项氏又起。秦人能出山东之兵,唯章邯所领秦锐军耳。一味的强力镇之,兵疲之时依旧难免败亡。”
张良听出曹参话中似乎对秦的揶揄之意,心中不由得一跳。
敛神静思数息后,开始试探起来:“尊驾如何说仅秦锐军可入山东?仆闻秦驻九原边军亦有二十余万,难道不可用?秦于百越亦有数十万卒,也不能调?”
“大将军蒙恬死于皇帝之手,南海郡尉任嚣是大将军恬的部将,蒙氏族人传说大部逃入南海避祸。且百越山高路远,传诏往返三百里邮驿需要将近一个月。任嚣如果不奉诏,朝堂又奈之何?”
曹参略带讥讽的笑了笑:“至于动用九原边军?那要看皇帝还想不想要河南地了。”
他简直就像故意要把话题引到张良最感兴趣的秦帝身上一样,“皇帝若调九原边军平乱,河南地空虚必然招引匈奴复归,当年耗费巨力而得之地复失不谈,还会增加秦之北疆被胡人终年袭扰之危。且因代王据太原与代两郡立国,九原军想入山东需绕行河东,辎重粮秣耗费大增。若不绕行则需先灭代,代国拥兵不下十万,代王左车又为赵武安君之后,非易与之辈,二十万边军灭代伤损之后还有余力入山东否?”
“治粟丞慧眼。”张良赞叹道:“可惜治粟丞被困关中,不然或可成为沛公的一大助力。”
“困?”曹参摇摇头,“某非被困于此,实某自择之路。山东乱,民生凋敝。然山东之乱终有止日。某在关中助修律、兴商贾事、试农耕,趁着乱象未及秦川尽力而为,如得利民佳法,乱平之时可于天下推广,则可尽快恢复农桑工商,平抚民心。”
张良故作疑惑:“阁下于秦地领改良农耕之事,是皇帝所诏?如果皇帝重商事农桑,又为保河南地安宁而不调边军入山东平乱,那当下风传皇帝耽玩乐、不理政之言,岂不不符?”
因话涉秦地,又面对秦臣,所以他赶紧又谢罪:“仆大胆议政,还望尊驾勿罪。”
曹参不在意的摆摆手:“私室言之,无妨。”
“说到皇帝,”他犹疑了一下,“皇帝确如所传,好嘻乐,远非始皇帝勤政。只是自郎中令高与丞相斯两位始皇帝留下的重臣离朝之后,二世皇帝将原郎中军郎大部拨入秦锐军为将,另组近身三卫,将宫中内侍组成铁壁军替代大部卫尉。如此加强身周防卫力量、不虞有人夺位后,便将朝政、军政皆交与三公九卿主理。公卿们无赵高和李斯之前权势,皇帝并不担心重臣僭权,所以自是无忧。”
“恕仆大胆,”张良得到这些消息后仍不满足,“依阁下看,皇帝对山东之乱有何良策平之?适才尊驾也言道,单一武力镇制,并非良法。”
“皇帝只重皇位不失,至于山东得失,全凭公卿决断。”曹参前面的话基本都是实情,此时慢慢步入正题,开始编谎了:“皇帝毕竟稚龄,若让某揣测,可据秦地不失,皇帝愿足矣。某以为,若秦锐真至兵疲不支之时,大将军邯请归关中,皇帝也不会罪之。”
这段话真真假假,对于不知朝堂内情的张良而言完全不担心谎话拆穿。从张良控制不住流露出的一丝欣喜看,显然这位爷是信了。
张良需要强抑内心的激动才能不在脸上流露出狂喜之色,因为如果曹参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在现在山东的形势下,极大地可能是秦军缩回关中。一旦秦军无力全面镇压反叛,那自己复国的愿望就可以达成了。
秦始皇宏图大志,一统天下。而他的这个二世皇帝儿子,显然至少在现在来说,只能算守成之辈,而且是只守自己不丢权、可玩乐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