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食其哈哈大笑:“无妨无妨,请试言之,某不笑汝便是。”
叔孙通脸上又浮出神秘的神色:“食其兄,我说了我不是策士,所以我也不虚言,我只告诉你现在关中的一些实情吧。其实,这些实情中,有些是兄已知晓的。其一,秦帝为杀蒙恬蒙毅之事下罪己诏,将二蒙陪葬始皇帝陵侧,并设礼百官祭奠。此举必可挽回秦军军心,继续忠于皇帝。这样的皇帝,昏庸否?”
郦食其瞪了瞪眼睛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张口。
叔孙通接着说:“其二,解禁六国书,有私藏者无罪,有抄献者赏钱,此事兄必已知之。这样的皇帝,昏庸否?”
郦食其这回连眼睛都不瞪了,默默的自顾饮酒。
叔孙通也拿起酒碗喝了一口,放下酒碗笑笑:“这第三个实情,山东之地尚少有人知,咸阳则知者甚多了,就是秦帝当下只住咸阳宫,关中各宫或封闭,或移做他用。譬如就我途中所得消息,秦帝封始皇帝陵时未殉工匠,除大部遣散外,少量上等工匠在望夷宫设匠师台,鼓励匠作。至于咸阳之外的离宫和行宫,全部封闭,宫人遣散。这样的皇帝,昏庸否?”
郦食其猛然睁大了眼睛。
秦二世扩修阿房之宫是世人皆知之事,也充分体现出这个皇帝好大喜功、好享乐远民生的特点。现在竟然封闭所有宫室,只居一宫,皇帝居然转性了?
再结合叔孙通刚刚所说的前两点,这个皇帝可真的谈不上昏庸了。
叔孙通稍停一下,用刀子在在其面前几案上的煲中扒拉着找肉,让郦食其消化消化他带来的信息。终于找出一块不太大的,直接塞到嘴里,边嚼边看着郦食其的脸色。
郦食其似乎缓过神了,但还带着不服气的口吻说:“这些都是秦帝贬斥了李斯和赵高之后所行之举,或是因新晋重臣的劝谏所致,而并非秦帝自身所谋。某也想过,秦帝所以贬斥二臣,于李斯是把持朝政为秦帝所不容,于赵高则是巧言诱哄皇帝离开咸阳宫,架空皇权。且此二人皆为秦帝登基的辅臣,如不去其权柄,则秦帝难称亲政。”
“当年始皇帝为秦王,亲政时也贬诛吕不韦、宫禁赵太后。既然权臣离位,新晋之臣为谋权位,自会说服秦帝行部分善政。至于秦帝只居咸阳宫,或许是因赵高架空之举而畏齐桓公之祸(齐桓公是春秋五霸之一,晚年被佞臣架空,关在宫中饿死)。”他自己说的底气都不足,因为对“闭其它宫室”实在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叔孙通在内心中摇摇头,他看到的皇帝实在和“昏庸”二字毫无关联。不过他也没反驳郦食其,因为他这儿还有个重磅的“其四”。
看着郦食其说完了,叔孙通微笑着端酒向他示意,然后各饮一口。
“食其兄所言,以远庙堂之士来讲,确有道理。”叔孙通觉得有点微醺,于是说话也更直率了起来。“兄刚论攻秦之策中,曾言两路攻秦,一路由代地走河东入关中。此路食其兄可以不想了。”
郦食其闻言直愣愣的看着叔孙通,等着他的下文。
“兄一直在问,通是为谁做说客。”叔孙通把腰直起来向西方拱手:“通现明白告兄,通就是为皇帝,二世皇帝陛下做说客。”
他略带歉然的一笑:“通原本被召咸阳为待诏博士,两月余未得见在甘泉宫嬉乐之皇帝,已然灰心,本欲如兄所言择机逃离咸阳。然半月前皇帝召通,代拟罪己诏。其时所见陛下,并无丝毫昏聩之相。通此番出咸阳,其中最重要之事就是去巨鹿拜访赵武安君之孙李左车。陛下言,可使李左车领代地、太原两郡,以抗胡虏,使北疆边军释出部分兵力,保太行一线。食其兄,若通此行遂愿,兄之北路攻秦之旅,怕只能强攻函谷关了。陛下连太行一线都有力保之念,兄之南路武关道,能给兄留可乘之机否?”
郦食其肩膀塌了下来,感觉有些丧气。
“另外,”叔孙通不给郦食其以喘息之机,穷追猛打:“刚才于里门时,我曾告知食其兄二十余万役夫已然遣归。只是食其兄想过没有,除了二十多万役夫外,还有四十余万刑徒的去向吗?”
郦食其再一次睁圆了眼睛:“你是说……”
叔孙通点点头,又摇摇头:“通并未得知确切详尽消息,通只是有一猜想,如果陛下将四十万刑徒转兵,则大秦中腹的兵力匮乏状态立解。四十万刑徒,皇帝哪怕不都用,只用二十余万建一军,再以北疆边军为备兵后援,山东扯旗者,还有多大机会?”
郦食其端起酒碗开始大喝闷酒,叔孙通也不再继续说什么,而是当起了侍酒者,郦食其喝光一碗,他就立即给续添一碗。郦食其则时不时的翻眼看他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喝酒。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喝了有七、八碗酒,郦食其抬起头来。
就这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已经面色通红,两眼布满了血丝。这时代的酒虽然度数不高,但他自入酒肆,已经喝了十几碗,加上下午在里闾当值看门的时候还喝过不少,所以此时已经是标准的酒徒形象了。
定了定神,郦食其刚要开口,就听得外面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叔孙通坐在门边背对着门,听到脚步声一直往自己这个方向快速而来,脚步的沉重显然不是酒肆侍者所具有的,于是起身打开了门。门一开,就见一个雄壮的壮夫迎面而来,看到门内的郦食其,还隔着十多步就大喊道:“阿兄真是不当人,如此肆中饮酒,竟然不告亲弟。”
叔孙通一听,原来是郦食其的弟弟郦商,悄悄冲着正要起身阻拦的甲士摆摆手,自己则站在门边微笑的看着郦商。
看着走进阁子的郦商,郦食其皱起眉头,“这种地方,你也大呼小叫,忒没礼法,还不见过叔孙先生。”
郦商这才好像刚看见门边有人,大大咧咧的一拱手:“见过叔孙先生。咦~~~~~~”他收回手拍拍脖子,“好像以前见过先生。”
叔孙通大笑还礼:“商壮士依旧是老模样,如此豪爽。不错,数年前我与令兄曾共醉数日,自然是见过壮士的。”
郦商又重新拱手见礼:“先生不必壮士壮士的,既为某兄好友,就称某商即可。客套来客套去的,倒显得先生只与某兄亲近,与某甚为疏远一般。”
叔孙通又大笑起来:“如此,就尊商之意。”
回首示意甲士去叫侍者。
几人重新坐下。
侍者本就在左近,因郦商大步向内就闯,侍者又知道他老哥就在里面,不敢拦阻,隔着十几步地跟在后面。此刻看人都坐下了,赶紧抢上前来听候吩咐。
叔孙通让侍者拿一个酒碗,再拿几坛酒,并且为郦商添上一样的狗肉鼎和羊肉煲,侍者立即离开去准备。
郦商大咧咧的坐下,看到自己几案上尚无酒具,一点不客气的直接抢了他哥哥的酒碗,自己端起坛子就倒酒,倒满了就喝,如此灌了四、五碗,才长嘘了一口气。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叔孙通。
“先生此来,是路过于此,还是有什么事情与某兄商谈?”
此时侍者已经拿着一个酒碗和一坛酒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人托盘上是肉食,另一人抱着四坛酒。郦商也不去管侍者在自己眼前布菜摆碗,冲着叔孙通直截了当的就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