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不敢。庶民是少府匠人,专门给宫内造车的。”车师老老实实的回答。
“那么我的车舆就是你造的了?”
“给陛下造车是庶民的荣幸。”车师的话语虽然依旧谦卑,但含上了一丝自豪。
胡亥走上木台,在御案上拿起一根铜丝又走回来,边走边把铜丝在手指上绕成了螺旋形。然后他把螺旋铜丝举到车师眼前,两指在螺旋两端一按,再一松手,螺旋被压缩、然后回弹,虽然因为铜丝太软压缩回弹的行程不大,但也足够表现胡亥的意思了。
胡亥捏了几次,然后问车师:“如果把伏兔与车厢之间装上这样的金丝螺旋,是不是能够减少颠簸?”
车师有些迟疑,“陛下是不是可以把这个,呃,给庶民看看。”
胡亥把那个简易的模型弹簧递给他。
车师捏了捏,又想了想,然后轻轻拉了一下一松手,弹簧一样回缩了一下。
“陛下,如果能造出撑得住车厢重量的这个……这个……”
“叫弹簧吧。”
“弹簧,庶民可以回去想想怎么按陛下说的把这个……弹簧装在伏兔和车身之间。”
“还有一个问题,你能给我造出一辆四轮马车吗?”
“陛下,四轮车并不难造,就是在使用的时候,转向不易,轮子相互较力,要转很大的弯。”车师很认真的说。
胡亥嘿嘿一乐:“你想象一下把两辆两轮车连在一起变成一辆四轮车,把后车的车辕用绳子松松的绑在前车板上,还会有转向问题吗?其实就是做个转向架罢了,马拉着转向架,车厢前端可以用一个粗圆木做轴,插在转向架上的圆筒里,这问题不就解决了?”
车师想了又想,皱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陛下,庶民认为可以试试,陛下的想法真奇特,也许真的有用。只是,陛下要四个轮子的马车干什么,是觉得庶民造的两轮车不好么?”
胡亥笑了笑,没接他的话:“好了,你可以先做一辆小一点的四轮车试验一下,你下去吧。”
胡亥走回御台,但没有坐下,环顾了一下全场的匠师:“诸位大匠,我说的这个大车的制造和要求,等于是向各位又提出了很多的难题。”
“第一,”他竖起了一个手指,“是造车,这个是车师和其他造车匠师的事情。”
“第二,”他竖起了第二个手指,“是车习所说的釭和锏,也就是轴承,这里就有一个釭和锏的配合间隙问题。我们都知道如果能把釭和锏的表面磨光,加上脂膏润滑,车轮的转动阻力最小,但现在磨光表面是完全的手工操作,就出现了效能问题,无法大量成批的制造最佳的轴承。”
“如果我们用更有力量的外部动力让釭和锏转起来,然后再打磨是不是就会更快?如果能用一个磨架,控制磨架的进退距离精度,是不是也解决了釭和锏之间的配合间隙精度?”
胡亥随手在匠师中挥了挥:“这一是铸造匠师的事情,二是打磨匠师的问题,但关键的是引入了一个新的思路,如何获得更有力量的外部动力而不是工匠手拉脚踩的动力,还有就是如何得到磨架的进退精度。”
他又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是减少颠簸的那个弹簧。这个东西不能铸造,因为铸造的物品不能保持致密,里面只要有几个气孔,用不了多久就会断掉。所以,刚才那个弹簧要做到足够粗细,能够承载大车加在车轴上的全部重量,就必须是用拉拔出来的金属杆,最好是精铁拉的钢杆,然后再做强化,这又是制铁匠师的事情。”
“但是,既然要拉拔出较粗的钢杆,就需要很大的力量,这又回到动力问题。较粗的钢杆如何弯成螺旋,如何保证螺旋的间距,就包含了动力和弯折床架的制作。”他把手指放下。
“我用一辆车来举例,就是告诉诸位匠师,你们虽然是大秦最优秀的匠师,但摆在你们面前的,仍然有这么多的难题。朕封你们匠师,向你们提供年俸,是要你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不是因循过往的经验止步不前。而且,我把你们集中在一起建立这个匠师台,也是希望你们能够相互合作,凝成合力来解决这么多的问题。”
匠师们认真听着皇帝的演说,内心中对皇帝的敬仰又增加了一层。皇帝看上去还是个总角之龄的小娃儿,怎么就能想到这么多的事情和这么深入的问题。
胡亥停顿了下来让匠师们消化一下他刚说的这些话,并在御台上来回踱了几步,然后站定,凝视着满场的匠师:“诸位大匠想必刚才也听出来了,我不但要用你们的巧手巧思,我还要你们做出来的物件是能够大量生产的。比如刚才我要车师试造四轮车,如果可行,就要能大量的制作。这就带来另一个问题,仅仅是你们自己心巧手巧是不够的,仅仅是你们自己知道这物件怎么制作也是不够的,你们要能够对所制造的物件编写出成法,就像大秦律法中关于农耕的律法一样,什么时候下种,地耕多深,犁耕间距多少,种播多少,都要形成成法。”
“所以,朕要求你们不光要会做,还要识字写字。不识字的人,每日日落后要习字一个时辰,由匠师台提供灯火、笔墨、竹木简板。”
他转身对司马昌说:“少府可与丞相和郎中令商议,请几位先生来传授。小篆有些复杂了,就传授隶书吧。”
回过头来又对匠师们说:“如果确实学习书写文字有困难,也可让弟子学习。如果哪个匠师连同弟子都学不会书写,那么朕就只好请你们述说方法另找先生来替你们书写,不过那样朕可就要把你们师徒的年俸拿走一部分分给先生了。”
“还有,匠师台的匠师,技艺要能够传承,要你们习字就要你们能把任何物件的制作成法可以让人依法制作。可能有人不想把自己的技艺传承,会说教会了弟子饿死了师父。朕也可以保证,你们写下的任何物件的制作之法,第一只限在大秦的官匠作场中使用,第二会署上你们的名字。如果技艺流失出去被人仿用,可以告知官府。官府如果查勘认为某个物件的制法是在你们制作方式成法之后出现,并和你们所写成法一样或类似,那官府就会向仿制者收重赋来弥补你们的损失。另外……”
……
司马昌看着在御台上侃侃而谈的皇帝,也和工匠们一样感到敬畏。这种敬畏不是对皇帝这个职业的敬畏,而是对当下的胡亥这个人的完全敬畏。
敬,是对皇帝思路开阔、不拘古法的想法很崇敬,皇帝天天闭锁深宫,这些事情是怎么想出来的?
但在司马昌的心里,畏还要多一些……皇帝如果兴致一起,要把这些想法限期实现,那可就太好大喜功了。而且,这可不是修宫陵,靠用人往上堆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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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昌,史载为大秦主铁官,是撰写《史记》的司马迁之先祖。司马昌的祖上则是秦国赫赫有名的将军司马错,曾平巴蜀,使秦国获得了丰饶的粮仓。巴蜀地域塞闭,不受六国征战侵扰,所以秦国战争物资中最重要的粮食,一直都很充裕。
司马昌没有承继祖上的军事衣钵,而是对匠作,尤其对冶铁非常关注。他认为,铁器比铜器更为强韧和耐用,铁剑比铜剑更长更锐利,所以金属的下一个时代必定是铁器时代。
因此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了解与冶铁和铁器打造相关的方法,走遍了一统之后广袤的大秦江山,寻找更好的矿藏和考察更好的制铁之法,这让他具备了极为丰富的精铁冶炼和铁器打造经验,最终成为大秦主管铁业的第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