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真心思一转,走到女孩的面前,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子和眼眶,蹲下身,展开手中的大衣将她包裹进来。
忽来的温暖让女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她睁着一双红红的大眼睛,看着严真:“谢谢阿姨。”
严真笑了笑:“冷不冷?”
女孩摇了摇头。
严真又左右张望了一下,对她说:“我把你送到外面好不好,这里危险。”
小女孩又摇了摇头,指着远处的厚达五六米的积雪说道:“我爸爸还在那里面。”
小女孩的父亲是施工队的,此刻被困在那厚厚的积雪当中,等待营救。而这个小女孩因为离得稍远,所以先被救了出来。
严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匆忙的高大身影。回过头,她对女孩微微一笑,又紧了紧大衣:“那好,咱们一起等他们出来。”
现场的救援人员很多,陆陆续续有人被救出来,还有大大小小好几辆铲车在疏通道路,受困人员很快安静下来,能帮的就进去帮忙,不能进去的就贡献衣物给那些刚刚被解救出来冻得打哆嗦的人穿上。
严真和小女孩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满身是雪的女人从里面跑了出来,步伐踉跄,直直地冲着她们跑来。严真原想护着女孩退后几步,却不想那人一下子瘫倒在了她们面前。
严真吓了一跳,松开小女孩的手走上前去查看,只见那人睁着大眼睛,粗重地喘息着,看见了严真,一把抓住她的手厉声喊道:“雪崩了,快跑!”
原来这个人被解救出来之后尚未反应过来,以为仍在雪崩当中,拼了命地往前跑,不想浑身上下没有力气,没跑多远就瘫在这儿了。
严真看她脸色苍白,忙去一旁叫来了两个人,一起把这个女人抬出警戒线。
警戒线外有一个男人焦急地踱着步,看到他们抬的女人,眼睛一亮,急忙向他们走过来,连掉在地上的大衣都顾不得捡,上前来紧紧地搂住这个女人。严真怔了一怔,看清了这男人一脸的焦急之色,便把女人交给了男人。
似是因为恐惧,女人靠在熟悉的怀抱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男人便一边给她披上大衣一边在她额角亲了又亲一边又哄她:“没事啊,没事没事。”
严真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两人相依相偎的场景,忽然有些动容。
好不容易安置好自己的女人,男人跑过来握住严真的手,使劲地道谢:“谢谢你!谢谢你!多亏了你救了俺媳妇。”
严真的双手都被他勒红了,不过她依旧笑了笑,还带些不好意思:“别这么说,只不过,这么危险的地段,以后还是少让女人过来比较好。”
男人挠挠头,一脸后怕:“我们也没想到会遭遇雪崩,那家伙,漫天飞雪……”
漫天飞雪。
似是感觉到了那股冷意,严真缩了缩脖子。正在这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严真抬头望望天,内心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一阵风卷着雪粒子吹了过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被另一股来势汹汹的风吹得险些站不稳。伴随着周围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她才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刮大风啦!快点撤离危险地带!快点!快点!”
“刮这么大风是不是要二次雪崩啦?赶紧往后退!往后退!”
二次雪崩。
严真听到这个词时挡风的动作顿了一顿,撤下胳膊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有救援人员在大声地呼喊着撤离,围在警戒线外的人群在向后退,准备撤离到安全地带。男人看严真依旧在发愣,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大风中高声喊道:“撤!撤!”
严真跟着往后退了几步,却忽然在嘈杂声中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她的眼睛猛地一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向积雪堆积的地方跑去。
“别往那儿跑了!哎!咳咳咳!”男人大声喊着她,却不料一阵风溜进了他的口中,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因是逆着风,严真行动起来极为艰难。不时有卷着雪粒子的风迷住了她的双眼,她捂住眼睛,快跑几步又不小心与奔跑逃离雪崩现场的人相撞。
就在她跌跌撞撞狂跑的时候,一只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过去。她抬头一看,是顾淮越。
风刮得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可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在人群中毫无方向打转的严真,见她还要往前跑,他拽住她,大声地说:“你疯了?赶紧退出去!”
厚厚的白雪再加上大风,是极易引起二次雪崩的!
严真却摇了摇头:“孩子!”
大风中,他只能看见她嘴巴张张合合,听不清她说的话,见她执意还要往里进,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她喊道:“快点退出去,里面危险不能进!”
“里面有个孩子!”
她冲他吼了一声,趁他犹豫的工夫,挣脱了他的胳膊向里面跑去。顾淮越看着她跑远,也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了,不由得握紧双拳,咬牙原路返回。
在一片触目所及皆是一个颜色的皑皑白雪当中,要想找到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所幸严真给小女孩披上了一件军大衣,凭着那点绿色,严真找到了小女孩。可正待她要上前的时候,最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大风,原本积了五六米的雪堆松动了,加速往下坠落雪块。一开始是小雪块,几秒过后,就变成了大雪块,毫不留情地砸向了蜷缩在雪堆下面的小女孩。
严真深吸一口气,旋即冲上前。她快速地抱起小女孩,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就听见咔嚓一声响,然后好几个雪块顺势砸了下来,借着重力的作用,直直地砸到了她的脊梁骨上,严真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双腿一下子跪在地上,抱着小女孩的手直发抖。
“阿姨。”小女孩怯怯地躲进她的怀里。
严真喘了一口气,忍着疼,紧了紧她:“没事,阿姨,阿姨带你出去。”
她抱着女孩,想站起来,可快速下落的雪块砸中了她的肩膀,又砸湿她的头发,雪水融进身体里面,汲走了她身上的温度,一时间只能扶着膝盖慢慢地站起来。
站稳后,严真动了动双腿,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差点掉下来眼泪。孩子也看出来了她的不对劲,小声问道:“阿姨,你怎么了?”
严真摇摇头,弯腰躬身将她护在了自己的身下:“没事。”她顺了顺孩子的头发,低声安慰着她:“你能动吗?”
“能。”
“那好,阿姨把你放下来,咱们一起走出去好不好?”
“好。”
小女孩颤声答道。
只是严真刚刚把她放了下来,一道雪体滑动特有的可怕声响在耳边炸响,一声高过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们这个方向涌来。孩子睁大眼睛看着严真,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严真也惊恐地看着前方。
往日静静地覆盖在山上的白雪此刻便化作了一股股洪流沿着山脊向下滚动,严真目睹着这一切,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小女孩转过身扣进了怀里。
孩子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哭了,严真想安慰她,可刚说出“没事的”三个字,大雪就犹如洪水般向她们滚来,头顶上方大大小小的雪块往下砸,砸得严真耳边一阵轰鸣,脑中一片空白。
疼极了,可大雪并未停歇,抓紧分分秒秒向她袭来,钻进她的身体,没过她的头顶。
就在她痛得发颤,觉得自己力气全无,抱住小女孩的那只手也将要松开的时候,她忽然被一股大力紧紧地抱住,接踵而至的暖意让她的意识清明了片刻。
她慢慢地抬起头,转过身,看见了一个人。
而后,关于这场天崩地裂的最后一点印象,就是被他只身挡住的大片风雪和头顶上方那双熟悉的黑润的眼睛。
恍惚中,严真仿似做了一场梦。
梦里面的林芝,正值三月。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如醉霞绯云般连绵一片,美得让人连呼吸都静止了。
可转瞬间这样的美景被一场大雪覆盖。雪崩。一片白色向她涌来,她想逃,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被雪卡住了,蜷缩在一个厚厚的军大衣里,雪花融进身体里,温暖中掺进了一丝丝寒冷。听着传来的夺命奔跑的声音,她竟一点也不紧张。
忽然有一道抽噎着的稚嫩女音问她:“你不觉得冷吗?怎么还笑呢?”
她费劲地低头,发现自己的大衣下面竟然还护着一个小女孩。严真凝视着她,轻声说道:“不冷。”小女孩似是不解,看着她,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
“因为啊,我想起了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的话。”
“他告诉我,一个拥有很多过去的人,陷入回忆之中便会感到久违的温暖。”严真说着,思绪渐渐走远。
他说,他在西藏当了几年兵之后就进了特种兵大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遇到危险的任务,九死一生的时刻也经历过。
他说,他曾经为了一个目标潜伏在雪堆里两天,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可还得端着枪。然后他的大队长就告诉他,别时刻都绷得跟一根弦似的,放轻松点,想想高兴的事。他就寻思着,想什么呢,于是就开始想,再后来,就忘记了冷。
现在,她也被困在雪里瑟瑟发抖,于是她也开始寻思,想点什么好呢?
她闭上眼,开始回想。
她有好多好多回忆。
那些回忆就犹如一场一场的梦,像走马灯似的从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够她回味半天的。
她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小朋友,想起了亲生父亲,那个在雪崩中逝世的年轻军人。最后,又想起了他。
想着想着,她仿佛就真的看见了他。
他向她走来,只身一人,为她挡住了滚滚而来的大雪。她蜷在那一方天地之中,竟觉得十分温暖。可这温暖她并未贪恋许久他便不见了,只剩下一道白光,格外刺眼地向她射来。
“淮越!”
严真叫着他的名字,挣扎着睁开眼睛。
雪崩带来的那份紧迫感尚未消却,她心脏跳动得很剧烈。稍稍缓了一会儿,严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竟忽然有些茫然。
没有小女孩,没有大雪,也没有他,有的只是一室令她感到害怕的寂静。
怎么回事?她抚着自己的心口,眨眨眼睛,迷茫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忽然“吱呀”一声响,房间的门开了。她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人从门口走来。
女人看见她先是一愣,旋即微笑:“哟!你醒啦?”
严真看着她,哑着嗓子问道:“这是在哪儿?”
女人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病号服,答道:“这是医院呀!”
医院?她怎么会在医院?
严真愣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扶着床沿想起来。可刚撑起上半身,忽如其来的疼痛就让她抽了一口气,险些又跌回床上。女人要伸手扶她,却被她拦住了:“我没事,我自己来。”
女人只好站在一旁护着她,看着她挣扎着下床的动作,忍不住出声提醒她:“慢点。”
她慢慢地下了床,然后一步一步挪到了窗边。
窗外原是一个小花园,因为刚刚下过雪,此刻只能看到白皑皑的一片。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丰沛的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经雪反射,照得她眼睛发疼。
严真下意识地用手遮掩,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白光,雪崩,还有他挡在自己前面的那个身影——
严真蓦然睁大眼睛,瞪着窗外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抓住身后正小心翼翼打量她的人问道:“人呢?他们人呢?”
女人也是刚转来这个病房没多久,看着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人啊,要不你等等,我给你叫护士去?”
说着女人急急走了出去,严真一个人留在屋里,一边在原地打转一边念叨:“淮越,淮越……”
瞥见病房的衣架上挂着两件大衣,严真扶着床踉跄地走过去,一把抓在手里,里里外外地翻看。
是他和她回去时穿的大衣,里面甚至还有他的军官证!严真摸着这个被折弯的小红本,心情焦灼不已。
病房的门半掩着,严真扶着墙,走到了病房门口。
走廊里熙熙攘攘的,有的是病人,有的是家属,严真踉踉跄跄地从他们身旁经过,看见的却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他不在这里面。
严真眉头紧蹙,拽住了一个抱着一堆东西匆匆经过的护士问道:“淮越呢,顾淮越在哪里?”
护士正忙着,根本没工夫听她说话,只道:“先让让啊,有事等我回来再说。”说着又匆匆离开。
严真急得直跺脚,又拦住了一个年轻护士。“顾淮越呢?”趁护士还没说话,她拿出了手中的军官证,“他是军人,刚刚雪崩,他被雪困住了!他一定在这里!”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急切,小护士瑟缩了一下才说:“林芝雪崩送过来的人都在这儿呢。”
“不可能!你看看!这是他的照片!雪那么大,他肯定是受伤了,请你帮我找找他。”她看着军官证上那个人的照片,眼眶一下子红了,连带着声音都哑了下来,“他一定受伤了,求你帮我找找他。”
年轻的护士并没有多少经验,看见她这副样子,只能低声说:“要不你再去那边看看吧,有几个挖出来的人,在那里面……”
护士为她指了一个方向,严真连声说了“谢谢”往那个方向赶去,可等她看清门口那个牌子的时候,她却愣住了。
急诊室。
看着这个牌子,严真不知怎的,就忽地想起上一次在b市医院。
那一次,就是从这里面,年轻护士端出来了一个盆子。盆子里装的是被他的血浸透的军裤。
要是他这一次又躺在这里面,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严真不敢再继续想,握紧手中的军官证,湿润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坐在急诊室外长椅上的小男孩:“你见过,这位叔叔吗?”
小男孩摇摇头,眼眶也红了:“我在等爸爸。”
爸爸。这两个字,就像是两把针,扎进严真的心里,瑟瑟地疼着。她等不来爸爸了,唯一拥有的只有他了。
严真蓦地觉得浑身无力,她弯下腰,捂着脸默默地啜泣着。小男孩原本就在担心送进急诊室的父亲,看到严真在哭,似是也感觉到了害怕,从长椅上下来,蹲在了严真面前,呜呜地跟着一起哭。
于是,在这人来人往的医院里,这一大一小抱头哭得格外委屈,甚至连匆匆向他们跑来的那两个身影都没有注意到。
“严真!”
那道身影大声叫着她的名字,而她仿似没有听见,闷头继续抽噎着。
“严真!”
那人又喊了一遍,这一次严真听清楚了。她愣怔地抬了抬头,慢慢地向后看去。
那人是逆着光跑来的,此刻她只能看见他高大的轮廓,待他跑近,她才看清他的模样。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她的心脏,连呼吸都忘了。
她看着那人向她跑来,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看着他又惊又喜的表情,一时间竟觉得难以置信。
是顾淮越?真的是他?
“严真。”那人神色焦急地打量着她,见她不说话,又急急忙忙地看向身后一块儿跟他跑来的女人,“怎么回事?”
女人也说不清楚,看着他,小声嗫嚅道:“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她要找谁,只好去帮她叫护士了……”
那人只好弯下腰,拍拍严真的脸,急促地说着:“严真。你看看我!”
严真似是有些茫然,她看着他一双担忧又泛红的眼睛,揪着他的衣角,低声问道,像是确认:“顾淮越?”
“是我,我在这儿。”顾淮越连忙应道。
而严真仿佛是终于回了神,松开了他的衣服,在他俯身将要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不见了,我梦见你不见了,我醒来也看不见你,我到处找你,她们都不理我……”
顾淮越愣住。
他从没见她这样哭过,号啕大哭,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抱着他一边哭泣一边说着,所要的,或许就是一点点安抚。
这么想着,他蹲下身,抚着她的长发将她揽进怀里,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不哭了,不哭了啊。我没事,你看我好好的……”
就像是那个刚刚从雪堆里被挖出来的女人一样,一躲到男人的怀里,便大声哭着来宣泄恐惧。而顾淮越能做的,就是笨拙地哄着她:“没事啊,地上凉,咱们起来,来……”
所有的后怕在这一刻齐齐向严真涌来,这让她顾不上他伸过来的手,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像是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一旦抓住,便永不撒手。
“顾淮越。”她抬起头,看着他抽噎着说道,“别离开我。”
被叫到的男人眼睛微微泛红,他揽着她,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低声答道:“好,不离开。”
永远也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