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拿走,忙你的去!”王莽说罢拂袖而坐,却见王临彬彬有礼道:“乃淮阳王函,临儿一时太过无聊,便拆开书简临摹一番……”王莽一听气极生恼,便抓起信简兜头扔去,只见王临抱头鼠窜,且又张袖以遮嗫嚅道:“泛泛书信又不是文书,这脸咋像梅雨的天,说变就变哩——”说罢赶忙逃出门去,找长兄王宇串门去了。
王莽待心情平复如初,便于案前抻开书简,但见落款人那体香悠然、气息盎然的鲜活之姿,又历历浮现在自己眼前。其上那点点小隶玉鸾琼笔,既有翰墨之清香,又有丝竹之韵美。
来函清点,贤德公勋鉴:京华把袂,饫聆麈谈。不入静园,不知君侯之清廉;不入内堂,焉知明公之高洁。立朝侃侃,致身鼎铉,省俭诸用,秉节清素。手扶日毂,不震不凌,是可谓大丈夫。今有薛修居国为相,受顾于主少国疑之际,海燕无荒,国用以裕,询经济之才也。不忍私用,愿举之于国。谨此奉闻,勿劳惠答。
王莽眼前不由跳出来一位窈窕的女子。那女子小心翼翼地奉茶进阁,一声“君侯”柔情似水,苏合之香扑鼻而来……王莽回头取下了桁上的具服,披戴之即便哑声诘问:“你一夜未眠?”叟喆一声不吭地趋至床边,把托着的一袭崭新的泽衣抖开轻抚,且背对王莽柔声道:“去把那身泽衣脱了。这是奴家新做的,你先试下合不合身。”
追忆至此便泪流满面。淮阳王母不惜为儿舍身犯险,情到深处,犹一家亲……那声久违的絮叨哇,是如此的真切,如此入心,似把自己当成了襁褓中的婴儿一般。这般贤慈,王莽倒希望就这么陶醉下去,延续下去……抑或生上一场大病,在那温柔的臂弯儿里,幸福地呻吟……
王莽忽又想起了什么,疾脱下外衫露出了一件絮棉的亵衣。王莽还能想象出王母捺做这件亵衣的样子:那拇指与箍着顶针的食指合拢一处,认真地捏取一枝银针,在乌黑的发髻之上摩挲一番,又缝,又熨,又叠,便又细心地将它藏匿于绿萝纹绣的绢枕之下……想到此处,干涩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心口也随之隐隐作疼起来。
制诰一发,大白天下。丁、傅二后肆意践踏的尊显之称,遭到了官家的明文封杀;西、北二宫的专恣不轨,也遭至朝廷的一致贬斥。这排山倒海般的拨乱反正,恰似雪野里待放的一树梅花,终是让老百姓在水深火热里,看到了一丁丁活着的希望。
无论是十二城门或各宫的阙前,张贴的布告旁皆人满为患,有讲说的,有击节的,放爆竹的,笑骂的……还有那些髫童边跳边叫,传唱着一首顺口的童谣: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这童谣犹如晴天霹雳,一阵风便传遍了京兆三辅的大街小巷。有宫人一溜小跑儿上报了北宫,孝成皇后赵飞燕一得实情,便一口鲜血若飞瀑一般喷撒当堂……待喘息片刻,赵飞燕便瘫卧地上横指泣道:“这谶言血咒,翻江倒海,誓要天杀我赵姬也!速传桂宫与敬武入对——”
当甄寻将北宫的口诏传入府内,敬武公主非但不急还躺靠榻上,且兀自闭目养神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哇,况是这前世种下的因!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任哪个不是鲜血铺就?哪一桩无有那灭族之虞?天作孽,犹可原;自作孽,不可活。违了天道,便人神共愤了!”
甄寻见公主发髻零乱,便上前用食指将那髻发一绺绺地挑散开来,又取几滴香泽于手,掌心相向地对摩起来。忙活之即也不忘回上几语:“按说也是这个理儿。你说不去吧,她会说咱不仗义,墙倒众人推;说去吧,刚遭贬黜,怕触了霉头。”说罢嘿笑着又用香泽的掌心,从敬武头顶捋到了发梢。
“私府长——”甄寻见公主叫自己官名,忙甜甜地贴耳应酬道:“小臣在。”回罢再用玉栉一梳,发丝柔润得像一匹黑绸的缎子。“寻儿!”又见公主迷迷地斜睨着自己,甄寻心里咯噔一声:这妇人莫非又发情了?心不不甘,嘴上却也不听使唤,忙呢喃地应着:“在呢,卿卿——”顺带着将小唇凑了上去,不料闪眼见薛况正倚于内廊柱旁,冷眸如炙,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薛况乃东海郯人,是敬武公主第三任夫君薛宣之子,官右曹侍郎。有博士申咸毁议其父,那时薛况年轻气盛,便贿赂门客在下朝后于道边斫伤申咸,因而被罚城旦坐徙敦煌。薛宣死后,薛况便私归长安躲公主府中,日久天长,后母与继子便干柴烈火,一时享尽了花前月下、床第之欢。自打甄寻过府做了门将,敬武公主便又移情别恋,将这玉面的桃花收入囊中。甄寻也一时鸡犬升天,由门将升到了汤沐邑里的主官,极尽殊荣。
敬武见甄寻惧怕薛况,便轻兜其脸蛋润声道:“赶着去北宫呢,就莫要理他。”说罢轻抿了甄寻一口,又挽结了个垂云髻,插上头饰,便轻揽甄寻出了殿门。
二人坐上了驾四雪牛的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在导引与护卫的簇拥下,一路向北宫逶迤而去。至西宫北阙,当衢见王宇与王临各乘一匹高头大马,随后尚有一驾驮礼的辎车。甄寻便指给敬武看:“前面那个便是王临了,王莽四子。你瞧瞧那副德性,像夸官样!”
敬武撩帘看那王临,不由掩口小咒道:“瞧那作吊,离他远点,听闻要娶刘歆的闺女!看面相倒酷似他的母亲。其母乃是宜春侯王咸之女,从小娇生惯养,过门后倒是家常饭、粗布衣的,也算嫁鸡随鸡了。”甄寻又指点后面那个:“畏首畏尾的便是王宇了,与公子薛况乃是至交呢!”一说薛况,本想公主会骂上两句,不料敬武却淡然一笑,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的是王八。随他去吧!”
这七香鸾驾刚上得北宫南墀,忙有中黄门上前持缰里引。一路多见琼楼玉宇,峻阙雕墙,雾阁云窗,层峦叠嶂,不愧为皇王贵胄飨奉神明之所在。车马停靠含寿宫后寝西处,敬武便携着甄寻趋入永信殿中。只见遗皇后傅氏早已到来,正将赵成皇后轻轻扶坐在象牙榻上,斜靠琥珀枕,面如白幡,一脸的忧容。
赵成皇后见敬武入帐,便有气无力嗫嚅道:“君姑请坐,恕息妇失礼了。”敬武便寻了块榻角坐下,手抚着赵氏的裙摆哀愁道:“不知这童谣传自哪里,何人作祟?这八街九市的都乐此不疲。若着些宫人尽带美食,好言疏导,我想这流言蜚语便无疾而终了。”傅皇后一听便木然回道:“谈何容易?人常说愈描愈黑,一人放火,百人难熄。倒不如不置可否,静观其变呢!”
赵皇后一听便微微颔首:“俱打入冷宫了,还能怎样,还能寻出个罪愆不成?元延元年曹宫生子死于暴室,与元延二年许美人生子子隐不见,此皆为舍妹合德所为,业已具结,上有大行皇帝印玺与御史中丞的红戳,难道还能翻案不成?”
傅皇后不无担心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说母后举他为帝,夫君定然偏私于你,我等又欲以何为对?”赵飞燕听罢喟然长叹道:“炎帝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我赵氏一族皆死伤殆尽,你傅家满门尽徙合浦,俨无后顾之忧,死生又有何惧?”
敬武公主见这二人相谈甚欢,却无一人戳中痛点,便上前好意提醒道:“该说的未说,不该说的一大堆,净是些陈谷子烂豆儿的。”说罢又倾前一步小声道:“二位莫忘了椒风殿——董昭仪母子一尸两命,惨绝人寰哪!若是此事走漏了风声,也白哭,一个个都找白绫上吊去,哪里僻静去哪里,腿一蹬,眼儿一翻,没了,那才叫利索呢!”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最毒辣之事最终没能逃过敬武的臭嘴。这令人担心的话术一经翻出,就如同平静的湖面抛了块磐石,层层涟漪便扩散开去,一圈一圈,翻江倒海般再难平息……
而最为惊悚的却是甄寻,缘来仇人便在眼前。这肌肤之亲,离丧之痛;骨肉之血,夭没之殇……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甄寻忍痛以衿遮面,偷偷拭掉盈盈珠泪;轻沾再三,方一丝一缕、又轻轻撤去这颤动的缎衿;再转身咬破内唇的肌肉,与血海深仇裹进囊中,方含怒笑视这后宫的“罂粟”——罪恶之花,仇雠之人,右手不禁紧攥佩剑,拔刃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