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是了就多吃。”王母笑谈间又给儿媳挑过一只,鲍王妃一见便无奈笑道:“母后的恩宠儿臣心领,如今臣妾都吃成了粽子,惹得有人不待见呢……”
刘縯见母后射来的凶光,便觉得浑身好不自在。见他们一派雍雍穆穆,独衬得自己如同外人,若再这样吃喝下去,迟早会骂到自己头上。于是便随意吃了几口,便扣封杯口起身道:“母后、太傅,儿臣酒足饭饱,先回无逸斋了。”王母一听脸色陡变,拂起走袖呵斥道:“你的太傅还没请罪,你便要跑?回斋可是为了念书?”
淮阳王一听此话便杵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皱着一张苦瓜脸哀求连连道:“母后——儿可都面壁一日了,你还叫儿臣咋个思过?”薛修一看便摆手道:“去吧去吧,千刀万刮由太傅顶着,我情等着受罪了。”刘縯一听如逢大赦,撩起蹶子就往外跑。鲍王妃的侍吏傛华怕刘縯跌倒,忙心疼地躬身劝慰道:“殿下慢走——”刘縯听了气肚如鼓,连带着哭腔回戗道:“不想搭理你。”
中山国的都城卢奴,位于太行山东麓的南北孔道上,南连邯郸,北接涿蓟。这里常年土地贫瘠,又加之过早进入了干旱季,一路上所见秋禾稀疏无几。正如《盐铁论》中说的,纂四通神衢,当天下之蹊。商贾错于路,诸侯交于道。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务本,田畴不修。倒应了地域重商轻农的传统。
奉迎大军的铁蹄得得进入卢奴城时,目光所及载歌载舞,锣鼓喧天。藩国礼吏相揖前引,各色民众夹道欢迎。待前导车马在擎天的双阙前东西铺定,金辂舆驾方稳稳停驻在了中山国王宫皋门的正中。
待京畿甲卫宫里宫外重重布防之后,安阳侯王舜方下得车辇,双手奉策进入了宫门。宗正刘宏手捧告身与大鸿胪左咸持节跟进,后有多名二千石内官随步后尘。
到王宫阶前,早有中山国大小藩属列队恭迎,宗正刘宏便登顶墀面朗声喝唱:“东宫诏命,藩王听宣——”此言一出,藩国属吏皆黑涯涯倾卧下来,跪倒一片,只有一个身小面倦的宫中贵妇,手中紧拉一头戴长冠的总角少年,谨小慎微,伏拜在了王宫丹墀之下的阶前。这贵妇衣着虽不光鲜,却是前卫尉卫子豪家中的小女,中山孝王刘兴嫡妻,龙兴之主的生身母亲。
王舜见中山国母子长拜足下,忙退后深深揖上一礼,遂挺起腰板,抻开诏书宣唱道:“惟元寿二年秋七月乙未,策命孝元庶皇孙刘箕子归京奉郊庙。太皇太后曰:皇帝大行而绝承祧,既而烟云表色,日月呈瑞,纬聚东方。龙见中山,除旧布新,既彰玄象,迁虞事夏,且恊讴讼。九域八荒同布衷款,百神羣祀皆有诚愿。皇灵眷命非可谦拒,惟一人赴京告类上帝,用答民心,永保吾大汉社稷未央,惟天地明灵是飨。”
中山王母子承旨谢恩后,王舜等三人疾上前扶起王母及箕子。待母子二人居中站定,又退后领了百个臣僚及随行将官撩袍跪倒,顿首拜贺。
安阳侯王舜、宗正刘宏及大鸿胪三人,被安置在了二川溶溶的水橹轩内。这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腰缦回,檐牙高啄,也算是这中山藩国最为华贵的场所了。几人在接风宴上喝了个酩酊,却未真醉,便由几侍吏扶着回了轩内的前廊。
王舜回望那灯火阑珊处,方见宫前的双阙愈发的巍峨,在残月与宫灯的交辉下戳破天脊,有流动的暗云萦绕其间,亦堪称卢奴之一大奇观了。王舜惊羡之余也捋须笑道:“卢奴虽无内地娇媚,然则亦有粗犷之美。此濒临滨海与蛮荒之地,颗粒无多却也富庶。你再观那皋门双阙,凛凛罡气直夺苍庐,真龙潜邸,叹为观止哇!”
宗正见身畔檐、楹、榱、桷皆银镶铜扣,便抚楹呵笑道:“中山王母甚是好客,适才殿内无多奢侈,这待客之地则镶金嵌银;再看这足下水域浸以珠宝,又琢以水晶、琥珀为日月;仰目又见楚孝王亲书其榜——水橹轩!”大鸿胪左咸便拍手以赞,又插话道:“那个劝酒的可是卫保?”王舜笑答:“不是他又是何人?这王母的长兄,也便是楚孝王刘嚣的从弟,平阳公主的元舅舅……”王舜说罢又叹了口气,道:“余后几日,有他卫保,怕是我等不得安宁了。”
几人刚刚入堂跽坐,便有谒者前来禀报,言讲中山王回拜已至门禁。几人听罢嘘声四起,刘宏便摇头苦笑道:“九岁髫童,大半夜的来此何干?”王舜便暗斥一声道:“不可诳语,来了便知!”说罢已踢袍迎出门外。
几人正于廊前凝眸观望,不防箕子早就已伏拜跟前,且奶声奶气地打拱道:“诸位伯翁在上,请受箕儿一拜!”几人耳朵倒是灵聪,一听中山王就在跟前,急忙俯身细细打探。王舜脚下黑咕隆咚,这下手一摸不当紧,一把便摁住了王的长冠……王舜忽地心头一惊,疾大汗淋漓地退后跪倒,大放悲声道:“罪愆呀——君上要折杀老臣哇——”
箕子一听这安阳侯恸哭不止,便也一时慌了手脚,赶忙起身搀扶道:“伯翁快起,可是箕儿吓到了您?”安阳侯便哀哀回禀道:“可不是么,仆被小金龙吓出溜料……”身后卫保呵呵笑道:“深夜拜府多有叨扰,还望公等海涵!”几人听后忙回揖道:“都尉言重了。”
待入堂席坐,王舜便曳袖拭了拭泪,又揖礼上问道:“君上此来可有训示?”刘箕子适才惊惶未定,见安阳侯倾前发问,瘦黄的鹅蛋脸上方有了酒窝儿,便腼腆答道:“三位伯翁不远万里来这方国,人困马乏的,母后便令人温了香汤。箕儿无事也好端茶送水,孝敬伯翁。”
中山王说罢就起身弄茶,早有宫婢送来了茗酺及长勺。箕子正欲引勺入卮,王舜赶忙上前阻止,且手忙脚乱地满脸堆笑道:“君上之意老臣心领,便由宫人代劳罢!这橘皮想必是新开园的,闻之清香提神呢!”“可不是么,姜头也是嫩的脆正。”卫保说罢话锋一转,便聊到了此来的议题上,“此番前来,下官尚有一事不明。”“何事请讲。”“策旨也无过多赘述,其中言讲惟一人赴京——”
卫保此处拉长了声调,却引来外甥的隐隐不安。箕儿惊悚地仰面问道:“舅舅说的可是箕儿?”王舜就赶忙接茬道:“正是君上。小龙登庸为天下主,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箕儿忙续答道:“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对呀,作民父母,自要舍小家而顾大家。损公肥私,安能复命?”箕子听了便一脸忧惧,遂嗫嚅道:“可是……可是,离开了母后和舅舅,有人害我……怎么办呀?”
此言一出,堂内诸人皆面面相觑。宗正刘宏遂干咳一声打破宁静,哑声干笑道:“想必是君上多虑了。天下主乃东宫太皇太后御笔亲点,又有贤德公及诸臣作保,朝内何人敢逆龙鳞,诛其九族也不够砍的!”箕子一听便抹泪啜泣道:“我要想母后了怎么办呀?”
刘宏忽见小主落泪,甚是痛心,忙躬下身来伏拜地上,曳袖哀泣道:“君上既为成帝嗣,北宫自为天下母。皇太后会亲教小主博古通今,驭臣之术。三栉三沐有遗皇后亲力亲为,弟嫂同心,其力断金哇!”不料卫保“呼”声站起,咬牙切齿道:“不提皇后倒还罢了,提起傅家,不共戴天!昔日将冯太后母族杖毙百人,爪牙张由反而封爵,酷吏史立迁中太仆,如今还高居那庙堂之上呢!奸佞不除,何敢赴京?”
王舜一听慌了手脚,忙向中山王躬身一揖道:“君上赴京面南登极,这冯后一案,还不是我王金口一言?”转而又向卫保揖礼:“卫都尉且息雷霆之怒,快人快语,酣畅淋漓!我家王宇既为都尉多年挚友,苍天可鉴,我等三人定会如实禀报东朝,假以时日,隐忧自除。”
“大将军此言差矣!”卫保无奈嗟叹一声,遂抚髭拧眉道:“非是卫保出言无状,傅皇后为箕子大母仇家,那赵太后又决非贤善之辈,诬蛊夺后,燕啄皇孙,致使我大汉皇嗣凋敝,国运衰危。二人居京,浪大风高,箕子也决不敢踏入京师雷池半步!”
几人一听,呆若木鸡。待怔怔忪忪回过神来,一个个不由搓手顿足,愁肠百结。大鸿胪左咸见事出突然,为平事态,就忙起身揖礼道:“都尉且听左咸一言,懿旨一达,雷霆万钧,万万不可迟滞一步。若是我王顺利归京,我等便于东宫泣血死谏,两宫后主必轰出京城,谪守先帝苑。”
不料卫保不听诳语,遂慢条斯理打断道:“君等莫怪在下无理,大将军叔翁红阳侯,父子藏匿奸猾亡命,司隶、京兆皆举奏正法,然不了了之;梁王刘立故意杀人,且与姑母园子私通被人告发,却逍遥法外。法有不逮,何况乃堂堂两宫太后?”卫保见三人不再吱声,便横下心来咬了个牙印,又厉声道:“两宫不出,幼主难入。伏惟大将军速告东宫,以利中山王择日出行。”
卫保说罢起身欲走,却见箕子撂斜子跑来,满头大汉地上前揖礼道:“香汤已煮好,烦请诸位伯翁移步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