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少府急忙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细细与刘欣擦拭冷汗。刚斜卧榻上喘了口气,便有宫人报知皇太后驾到,刘欣正要起身躬迎,赵飞燕早已飞身入内。
刘欣忙上前躬身揖礼道:“母后于北宫屈尊小居,定有法旨,儿臣这便洗耳恭听!”赵飞燕抿笑着绕案而行,一边窥视累累奏牍,一边扬袖摒退左右,方莺声燕语道:“和儿放心,本宫自飞阁而来,无人得知。听闻今早朝之上,王莽又追我残灭继嗣之事,又谈何燕啄皇孙?你母后有如此不堪么?”
刘欣一听“噗哧”笑了,“母后但放宽心,大司马王莽上奏议数道,皆被儿臣压于箱底。母后与王根扶我上位,究劾前事,岂非笑谈?”赵飞燕听闻心中窃喜,便于龙案之上翻看一二奏牍,又随手丢掷一边道:“如此也好,东朝势隆,于西宫又有何益?”
刘欣忆起梦中情形,仍不寒而栗,便细细说与太后道:“适才梦呓殿梁之上,有一蛋卵由小及大,忽然乌风陡暗,狂风骤起,殿角竟盘有一玄绛花纹巨蟒,身长丈余。这巨蟒盯我多时,见我后躲,竟扑来张口吞我……”说罢余悸尚存。
赵飞燕听后格格一笑,便命给事谒者传中垒刘秀觐见解惑。刘秀原名刘歆,字子骏,因名与帝讳音同方改名刘秀,乃楚元王刘交五世孙。河平元年,奉命与父刘向领校科书,讲文艺传记,举凡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能。原为安定属国的都尉,因怀才多技,方为朝廷所重,被大司马王莽升调至北军中垒,与各部联防拱卫京师。
赵飞燕百无聊赖,便有心于龙案上寻出那些跟从王莽的联名谏疏,抽出几筒,便一脸嫌恶地抛掷在玉阶之下,“格格”冷笑道:“师丹、傅喜、孔光及王嘉等,与秃头王莽皆一丘之貉!何谓巨蟒,不是他王莽又是何人?满口仁义道德,锦绣文章,看似忠厚,实蛇蝎心肠!”
赵飞燕于刘欣面前青髻步摇一颠三晃,见天家怔怔不语,索性再添上一把穰柴,便细声细语道:“这东朝、外朝是沆瀣一气,皆与王莽一个鼻孔。天家年幼,也断不可宠,痈大伤身哇!”说罢轻踢祥云前摆,便碎步出了暖阁。
此刻谒者带一巨人上得殿来,他身高八尺,天生异相,见礼毕便似铁塔般伫立一旁。刘欣一看心中一惊,悄问谒者道:“刘秀何在?”谒者赶忙回禀道:“中垒将军正于陵区厉兵秣马,一时半刻难以回还。”又手指巨人道:“这位国卿生李守,长居刘秀门下,素好方技,颇有声名呢!”
皇帝刘欣点头默许,有少府便将梦境说与李守。李守于案前推摩多时,方慽慽回道:“小臣适才细研图谶,这蛋卵生于宫室之中,自是皇亲贵胄无疑。宫苑虽大,皆帝王骨血,尚不足为虑。然卅年之内有两相攻伐,马踏宫门之象,血流成河哇……雪映红霞染宫门,血流帝出乱纷纭!呜呼!”……
李守掐指推算至此,虽数九寒天,却也惊出来一身凉汗。“是哪家乱政?”天家怒目圆睁直指李守,不待回话,便于牙缝中又崩出两个字来,“快说!——”李守见状疾伏拜于地,且颤声回禀道:“若无差池,今夜当产于汉宫之中……惟小臣才艺不精,妄议国祚,万乞陛下饶臣性命!”
“满口胡言,这宫中哪有待产妃嫔?”刘欣闻听勃然大怒,上前猛然搭脚跺倒李守,便着殿前郎卫上前拿人。殿前郎卫听得诏命,一个个便若猛虎下山般直扑上来,将李守两膀高高吊起,头颅着地,押往诏狱问罪去了。
建平元年腊月初六,衮州陈留济阳城皆沉浸于新年腊祭的氤氲里。张灯的、挂彩的、立神荼郁垒放爆竹的,还有做腊八大傩道具的,皆是忙得一塌糊涂,不亦乐乎。
济阳城偏北居中,独卧有一济阳官衙,井字大街将整座官衙衔于口中,还咽欲吐。大门正南五开间房柱连廊,抬头匾见“济阳县官寺”五个阴刻小篆,加之台阶矗四名带刀衙皂,好一派威严肃杀之气。
济阳县令名讳刘钦,乃汉高祖刘邦第七世孙,只因武帝时主父偃谏行推恩令,到刘钦这辈次仅寻了个县宰之职。刘钦正搀扶待产夫人在西花园散步,但见他头戴玄色纶巾,身穿深绿锦袍,年过而立,炯炯明目之上,两道剑眉更趁得英气逼人。
刘钦之妻樊娴都,乃南阳郡湖阳人氏。其父寿张侯樊重家财万贯,良田三百多顷,庄园层楼高阁,小桥流水。樊娴都秀发轻挽瑶台髻,斜插金步摇,内穿乳白绸丝襦裙,外披青紫的锦袍,粉皮嫩肉,一双横眉更趁得贤淑端庄。时下却眉头紧锁,一双凤眸痛成了一字。十月怀胎,虽熟生刘縯、刘仲兄妹四人,然宫口开裂仍阵阵揪痛难忍。
刘钦心痛不忍直视,便用五指轻梳贤妻那鬓边涔涔的乱发。见贼风一袭,便又伸手轻揽腰支,回三院后房的东厢阁而去。有稳婆扶夫人慢坐软榻,又有婢女服侍左右,一切都显得那么穆穆容容。然而官邸低矮潮湿,虽火盆炙烫,仍倍感阴寒。
西花园内有一座皇家离所,名曰济阳宫,年久却未曾失修。其殿台高筑,基座玉阶有青苔尽染,杏木盘龙梁柱高大威猛。整殿宫瓦覆顶,飞甍舒展,甚是壮观。此为早期汉武帝在济阳建的一所行在,然武帝崩逝已八十余载,行宫搁置再无堪用。
刘钦眼前蓦然一亮,济阳行宫已搁置数载,殿堂着实不敢僭越,这后寝歇脚当是无妨吧……想于此,便立马差人清扫布置,因官府长年按例养护,个把时辰下来,行宫终是恢复了往日威仪。
婢女将宫灯点亮,家奴把熏炉烧旺,轻拂鸿羽绸帐,擦亮青锁宫窗。一家人搬进行宫之中,这下可乐坏了一众兄妹,一个个蹦跳撒欢躲猫猫,却招致刘钦一顿臭骂:“再去前殿,棍棒侍候!”
樊娴都躺卧在龙床之上,宫口疼得一身滚珠乱颤。待稳婆察看户门大开,忙将锦帕塞夫人口中,且轻声抚慰道:“夫人切莫神情紧绷,心情放松,再放松……此次熟生,定会顺产。”夫人弱弱应喏一声,手臂便由婢女扶定,蓄力待产……
又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刘钦倏然觉得眼前通红发亮,且似有香气扑面而来。但见叮当作响的宝马香车自青窗有序而入。定晴再探,整个行宫竟红光一片,馨香四溢,且缕缕阵阵弥散开来。透过宫槛窗棂,惊见整个官寺映成了一派彤红的世界。官寺周遭人群见此异状,皆张目四望,“咦”声不断,尖叫声不绝于耳。忽听后寝“哇”地一声,孩子落了地。
腊八日有一场官府承办的国傩大戏,由县寺向四门点火而启,全城轰动。国傩邀十二岁黄门子弟百二十人为侲子,着四人染红发,戴狰狞面具装扮成传说中的“方相氏”,一手持戈一手持盾,跳起粗犷的原始舞,边舞边“傩、傩”地呼叫,奔向街市各个旮旯,跳跃舞打,搜寻不祥之物,真可谓热闹空前。
刘钦一时无心观看,便嘱托功曹吏充兰代为主管,抽身回府去探视夫人。夫人樊娴都气色已有好转,正俯首醉吻在婴儿额前,见刘钦进门,便盈盈嗔怪道:“郎君,三日已过,可与小五滤有名姓?”刘钦听罢尬然一笑,思忖片刻,便自牍架上取下一黑色木匣,打开来看,竟是三束金光灿灿的九穗稻禾。
“细君!”刘钦将木匣端到夫人面前,夫人接过啧啧称奇,刘钦轻轻将其乱发聚拢起来,束挽心髻,又轻轻抖动婴儿脸庞,温润呢喃道:“今秋后宫生出这三株九穗嘉禾,实为千年祥瑞,又见娇儿诞生时香车白马,红光弥散……九穗嘉禾,禾苗清秀,就叫秀儿罢!”
“刘——秀?”樊娴都反复念叼此男生女名,加之种种异象横生,神情不由得恍惚迷离,说不清到底是吉是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