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有厌弃赤民而得天命者哉?”朱翊钧定定看着魏允贞的眼睛,一字一顿:“魏卿,仁祖皇帝当初也是赤民,我也是农民的儿子。”
说罢这句,朱翊钧摇头不语。
他没有让魏允贞起身,而是朝三名里长摆了摆手:“走罢,带朕去村里见一见赤民。”
说罢,转身便顺着乡道,当先往里走去。
魏允贞茫然失措地看着地上的泥土,脑中回荡着皇帝方才的话语。
万民之命,便是天命……
“这便是陛下宁可在朝中掀起党争,也不惜要度田清户之故。”
魏允贞下意识抬起头,只见徐阶佝偻着身子站在身侧,神色复杂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前者仍旧不理解,喃喃自语:“我还未见到黄河水清。”
黄河清,圣人出,如果皇帝心中所想,真是如口中说的一般,那就真是当之无愧的圣人了。
以至于魏允贞惊讶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地步——官场上把百姓拿来当幌子的见多了,真放在心上的,他还没见过几个,更何况皇帝?
徐阶自然明白魏允贞在说什么。
老头大起大落又兼大限将至,说话已经横行无忌起来了:“若是作伪,从他当初在南直隶欺辱我时那一道罪己诏算起,他已经作伪八年了。”
“若能一以贯之,又何尝不是一尊圣人。”
魏允贞默然。
……
“俺给万岁爷下跪!”
“拜见皇帝大老爷!”
乱七八糟的唱名,稀奇古怪的自称;东倒西歪的动作,匍匐叩拜的狼狈。
朱翊钧轻而易举便确认了眼前这些人,便是大明朝仅仅比奴隶好一些的次底层——佃户。
他一边示意内臣将人扶起来,一边打量眼前这个村落。
有太多熟悉的场景。
稀稀拉拉的民居,砖瓦砌筑的尚且还有个屋子模样,木板茅草搭建,在风吹日晒下似乎已经千疮百孔。
地上随处可见鸡鸭粪便,蝇虫在入冬之后仍未完全绝迹,被踢翻的石头上,恰好有蚯蚓趴在青苔上蠕动。
锄头放在篾条编成的筐里,秧盆在播种完后放在院落中间清洗蔬菜,阳沟之中散发着恶臭的气味。
一切都像极了他前世幼时成长的故乡。
直到,这些目光中透着狡黠与畏缩的赤民站起身来,才将有些恍惚地朱翊钧,拉回到现实里。
他看向窗户里好奇打量的少年——这是冬天轮流穿一条裤子的佃户,光着屁股自然不被允许朝见皇帝。
他看向赤着脚转身离去的大婶——女人并不允许与皇帝交谈,怕是朝见的机会,都是朱翊钧一再要求。
他看向黢黑干瘦,双手长满老茧,乃至身体有所残缺的壮汉——沉重的负担与徭役,身体遭受的创伤只是最直观的表象。
朱翊钧突然有些窘迫,以往面对文武大臣的游刃有余,挥斥方遒,此刻悄然不见了踪影。
“朕……”
刚想开口,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咽了回去。
斟酌半晌,才重新说道:“俺最近想法子让老百姓都过得好点,顺道来看看你们。”
一干佃户面面相觑,并没有人接话。
倒不是听不懂,而是害怕祸从口出。
朱翊钧见状,再度开口:“你们回答俺问题,俺给你们发两双草鞋,一床被子,一把锄头。”
东西讲究恰到好处,给太好反而容易平添祸端。
一干佃户再度对视一眼,脸上的渴望与犹豫丝毫不加掩饰。
半晌后,一个气色稍好壮汉应声后,众人纷纷点头。
朱翊钧想了想,开口问道:“你们一天吃几顿饭?”
能不能吃饱饭,是最低的标准。
一干佃户都朝那名气色稍好的壮汉看去,后者犹豫片刻开口道:“干活的吃三顿,不干活的吃两顿。”
朱翊钧闻言,不由愣了愣。
这时候,徐阶突然插话:“陛下,前宋时,稍有家产的农户便逐渐开始一日三餐,到了本朝正德年间,佃户们也开始能吃上三餐了。”
朱翊钧有些惊讶地看向这位以备咨资的前首辅,直言不讳道:“与朕想的不太一样。”
徐阶常年专注于收养子女,对这些事最清楚不过。
他朝皇帝拱了拱手:“陛下,正德至今,物价并未有过太大增长。”
“一束水鸡不过四文,猪肉八文一斤,鱼、虾,每斤四五文,更别提米、面了。”
这都是大明朝相对于前朝的功绩,徐阶说起来,脸上也不乏自豪之色。
朱翊钧缓缓点了点头。
而后他转头直视着一干佃户,好奇问道:“你们一月能赚多少文?”
物价便不便宜,那是跟赤民的收入比较而言。
不是徐阶这种大户说便宜就便宜了。
那壮汉迟疑回道:“皇帝大老爷,俺们赚多赚少,要看做什么活路。”
“俺这些天去砍干柴,三天卖一担,三十担卖一两银。”
“别的时候就去挖药打猎,一天卖三十一二文。”
“俺是力气好的,像老八、狗娃他们,担柴嫌累,就去城里卖浆,一天能卖十六七文。”
朱翊钧这下是真信了。
或许有京边物资充裕的加持,但即便如此,别的地方也不会相差太离谱。
看来物价确实并不高。
不过……朱翊钧又打量了一番这群佃户的衣着。
他眉头皱了皱,追问道:“那俺怎么瞅着,你们穿着这么破旧。”
话音刚落,那壮汉脸上不忿的神色一闪而过。
却并未言语。
朱翊钧对这些佃户的精明自然抱着理解的心情。
他往身旁穿着飞云服的蒋克谦指了指:“这是锦衣卫,今天你好好答话,俺就让他收下你,你也不用怕有人报复。”
那壮汉闻言,脸色露出狂喜之色。
他自然是明白锦衣卫是什么成分!
哪怕是个大头兵,也是天大的馅饼!
他连忙跪地叩拜:“城里都说皇帝老大爷口含什么天宪,说话算数!”
朱翊钧笑了笑:“这种小事,对俺来说跟如厕一样简单。”
那壮汉得了许诺,本来不情不愿的模样,立刻眉飞色舞答起问题来:“也没啥,存钱交租子的嘛。”
“官府的老爷们每月都要孝敬一二,不然进城都是麻烦事。”
“卖浆要给施老爷交过路费,不然就被抓去云南的矿坑做徭役。”
“柴山是寺里的,砍柴要交一半的钱。打猎还是杀生,佛爷们说我们有罪孽,必须得要给寺里交功德钱。”
“吃饭是为了赚钱,不吃没力气一样得交租子,肯定省不得,不如多吃点多赚钱。那衣服天天穿好的作甚?肯定穿烂了再说啊。”
朱翊钧越听越是沉默。
戕害百姓这个词,难得有了些许实感。
他按下心中复杂的思绪,追问道:“是有田的时候好过活,还是给老爷们种田好过活。”
那壮汉毫不犹豫:“那肯定自己有地种好过活啊!”
“往年还要服徭役,十二年前可以用银两抵扣之后,有田当然最舒服了。”
朱翊钧了然。
说的是隆庆二年高拱在北直隶试行的役法,服徭役的交银两,官府再用银两雇佣力夫干活,各取所需。
但因为这政策有贿赂富户之嫌,以及涉及到各徭役征收银两的折算等技术问题,推行进度极其缓慢。
又来随着高拱的仕途坎坷,这项政策最后并未继续完善下去,只在北直隶范围内以惯性继续运行着。
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随口问道:“那你怎么给老爷种上田了。”
那壮汉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眉飞色舞的模样戛然而止。
他闷声闷气回道:“六年前天灾,收成差了些,不够缴秋粮的,就跟寺里借了点。”
“后来利滚利还不上了,就被收走了田地,分了块下田给我种。”
朱翊钧上下打量一番这汉子的身形,好奇道:“你这身形种下田?”
矮子里面拔高个,这身材说不上魁梧,但在乡里也是有数的壮汉。
不抓去打灰都是老爷们的损失。
壮汉别过头去:“佛爷们说,没闺女就只配种下田。”
十二点前写完,是我的福报。
更正:前文大兴县一万八千一百一十七顷十一亩这个数字是错的,属于实录误记,翻看别的资料,这个数字应该是好几个县一起总和的数据,所以,大兴县应该只有几千倾,具体多少不太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