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结束,恰好是正午时分。
朝官自然没有让新进同僚们饿着离开皇宫的道理。
礼部官早已按制备好了殿试酒饭,每桌茶食五碟、果子五碟、饭一份、菜四色、酒五钟。
每名进士再发馒头二个,汤一碗。
吃得比较简单,因为礼部还组织了晚宴——好东西都在晚宴上,什么鹅、羊、鹿、熝猪肉、火熏腿,可谓应有尽有,用辽东吉祥话来说就是,这不得吃死?
不过,进士晚宴的伙食固然好,却并不是所有贡生都会赴宴。
殿试结束,除了志在庶吉士的考生们还绷着一根弦之外,其余考生在走出皇极殿的一刻,便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种放松的心态之下,心中所想的可不是什么礼部宴。
而是回房间蒙头好生睡上一觉,抑或者约上三五好友去勾栏吟诗作对。
李坤便属于前者。
他以腹痛为由,向礼部官告了今夜晚宴的假。
而后便将馒头收进怀里,匆匆离开了皇宫。
太累了。
从二十六岁中举至今,已经考了十三年的进士了。
宗族的殷切期盼,没日没夜的悬梁刺股,加上日渐衰退的精气神在身后催逼……他在心中感慨一句累,已经非常含蓄而内敛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放空一切,将什么科举、进士、庶吉士,全都抛诸脑后,卧榻酣睡到五日后的放榜。
可惜。
出来做官就是卖命的,从高中的一刻起,什么时候休息,已经身不由己了。
李坤方一解衣躺回榻上,房门便不合时宜被敲响。
笃。
笃笃。
李坤揭开被子,两只眼睛已经恼火得对一块去了。
河南会馆这些人也太不中了,奉承能不能等人休息完了再说?
天天拜访天天拜访!
不是京城的员外,就是河南的老乡,本身就不胜其烦了,今天说好要休息,还挑在这个时候来打扰!
李坤李老爷正是高中恣意的时候,也不管什么养气功夫了。
他起床气十足地冲冲来到门前,用力拉开房门。
正要出言呵斥。
却见并非是河南会馆的熟面孔,反而是两副陌生的面孔。
两名男子穿着普通,面相却略显阴柔,让李坤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李坤摸不准来路,自然将原本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二位这是?”
为首的男子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李老爷,我家主子有书要赠您。”
说着,身后之人便将手中的木匣打开,取出一本书,递上前来。
李坤见二人这样没礼数,连个来路都不通报,心中反而更加惊疑。
他鬼使神差便接过书籍,低头看了一眼,《吕氏乡约》。
李坤皱紧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他好歹是准进士,对于这些“非畅销类古书”,也同样熟知于胸。
此为“蓝田四吕”,也就是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吕大防,在熙宁九年,所著的一本用于约束乡里——越过州府衙门而约定乡人“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的书籍。
洪武年间,世家乡绅无德,太祖皇帝便听从解缙的建议,“仿蓝田吕氏乡约及浦江郑氏家范,率先于世族以端轨”,也就是将吕氏乡约作为世家行事的典范。
其后的正德年间,南赣地区山民起义不断,王阳明亦是在清扫边患时,在其基础上发展出了《南赣乡约》,用以约束不从政令的江西老表。
但,典范世家也好,约束草民也罢,跟他李坤有甚关系?
这书又是谁送过来的?
李坤想到这里,便将书合上,欲归还回去:“不知二位的主子是哪位长者?”
阴柔男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摇头退后:“我家主子的意思是,希望李老爷好生研读。”
说罢,他也不等李坤回话,径直转身离去。
李坤定定看着两人离去,脸色爬满了愁思。
好半晌后,他才将房门关上。
李坤随手一抛,将书扔到桌上。
整个人四仰八叉躺回床上,被子一蒙,两眼一闭。
猜猜猜!小孩子还猜!
他李老爷这辈子最讨厌这些喜欢让人猜谜语的!
讨债归讨债,说清楚点是掉位格还是怎么的?
整天不学好,跟个嘉靖皇帝一样!
心中腹诽的功夫,李坤视线再度朦胧起来。
显然,插曲也不足以遏制李老爷的睡意翻涌。
不多时,房间中便响起了呼噜声。
……
三日后。
李坤将《吕氏乡约》与《南赣乡约》放回桌案上,只拿了一本《浦江郑氏家范》下楼吃饭。
他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几个爱吃的菜,再度津津有味看起书来。
猜肯定是不想猜的,但既然有长者让他好好研读某书,他也没有不听道理。
听人劝吃饱饭嘛。
就是周遭有些吵闹,看书的效率并不高。
“今日应该尘埃落定了吧?”
“准确来说是昨日尘埃落定的,国朝定制,殿试后二日,皇帝驾诣文华殿,读卷官展卷朗读,而后御批一甲三人,其余各卷发内阁官领收,所以昨日已经尘埃落定了,后两日只是抄写黄榜。”
“也不知道三鼎甲花落谁家。”
“后日就知道花落谁家了,兴许你我不定也在其中。”
“哈哈哈,就凭钱兄这吉祥话,今日这顿我请了。”
李坤本是在看书,闻言也不由被逗乐——河南会馆虽然抠抠搜搜,但对这些准进士还是很大方的,在放榜之前,都允他们随意吃喝,哪里还要他人来请。
“也不定要后日才知道,二甲以下,才由各读卷官带回衙门拆卷填写黄榜,一甲三人,自昨日皇帝钦定后,已经有风声传出了。”
“有风声了!?”
“那肯定,读卷官十几人,加上当场的中书舍人、太监女官,没风声透露才怪了。”
“且说说!且说说!”
“说啥,我也是昨日晚间才听了些传闻,说是一个孙姓进士,立意高远,辞藻华丽,用语简练,论据雄浑,直接被点了状元。”
“孙继皋那孙子吧?我也听说了,这厮揣摩皇帝跟内阁的倾向,强行点了‘维新’的题,简直是十足的小人。”
“欸,话也不能这么说,还有外人呢。”
“外人?这厮当面我也一样的话!”
“好了好了,等放黄榜再说吧,也不一定准。对,那榜眼跟探花呢,有什么风声?”
“榜眼跟探花还是比不得状元的关注度,没太多消息传出来,只听说探花郎姓李。”
“别是李三才那个狗官二代吧?”
“……”
李坤在隔壁桌吃吃喝喝,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
不愧是喜欢搞结社的,一说姓李,大家都往李三才身上猜。
怎么不猜猜自己呢?
谁还不是姓李了。
当然,也只是心中腹诽一句,以他对自己的了解而言,还是想想如何考取庶吉士来得实在。
“确实,咱们还是想想怎么考取庶吉士实在。”
“还用你说?十五篇古文某早就备好了,等放榜我就去礼部投稿。”
“唉,当初我父亲与我说,中举就轻松了,没成想,如今都中进士了,又开始思虑起庶吉士的选试,往后庶吉士的月考、年考,三年后的给事中、翰林院分野,简直是活到老考到老。”
“说到庶吉士,我倒是听闻,今科的庶吉士,未必会取入翰林院。”
“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取入翰林院?”
“嗯,昨日元辅在廷议上说的。说是考成法以来,致仕、罢免、降职的官吏甚多,各处缺口渐大,中枢尚且有储才可补,地方上已经开始缺额州府堂官了。所以,今科的庶吉士,极有可能被下派地方。”
“啊?不能吧?国朝焉能苛待庶吉士至此?”
“庶吉士?一甲恐怕都未必能留在翰林院。”
声音渐渐停歇。
一桌人高谈阔论半天,终于酒足饭饱散开了。
只留下李坤还在隔壁桌细嚼慢咽。
李老爷看着手中的乡约,陷入沉思。
……
三月二十,万寿宫中。
朱翊钧将批好的奏疏,交给张宏。
随后又单独拎了一本出来,让中书舍人吴中行送去礼部:“卿去礼部传朕的意思,就说,王守仁入不入孔庙,不止要看他的经学造诣,更要看他的道统。”
“于前,是不是一脉相承自孔圣;于后,能不能有所开创,是不是符合我朝百姓对于真善美的追求。”
“正好孔家人跟王守仁亲传弟子,如今都在京城,让礼部问清楚了,再来跟朕说陪祀孔庙的事。”
吴中行也不多问。
领完口谕,便应了一声,麻溜地揣着奏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