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明,策棱悄然?起身。
本意是不想打扰容淖睡眠,她?觉浅,总是睡不太好。
可临出门前,又忍不住回身坐去雕花大床边。
锦衾软枕里的姑娘仍沉沉睡着,香腮似雪,乌发如瀑。
怕惊醒人,他谨慎着没有触碰她?的身体,只?是摸摸那铺了满枕头的秀发,指尖绕着一缕慢吞吞打转,眼睛从始至终都?未从姑娘灿如春华的睡颜上移开。
时辰差不多了,策棱起身欲走?,衣摆忽地被什么轻扯了一下。
低头望去?,对上一双惺忪睡眼。
容淖懒懒趴在软枕里看人。
“我把?你弄醒了?”策棱又坐回去?,晨起的嗓音发哑。
容淖倦倦嗯了一声,伸手在枕下摸索,掏出一只?宝蓝荷包递给策棱,“戴上。”
策棱眼前一亮,以为是她?背着自己给求了平安符之类的,他很多同袍就随身带着妻女上庙中为他们虔诚祈愿所求来的物件保平安。
可当打开系绳看清里面内容,策棱不由紧张起来,“为何要把?我送你的绿松石还回来?”莫非是还在气他昨日撂脸子离开?还是他其他哪里没做好?
容淖看他神情紧张,不免好笑,“不是还你。”
“你不是说这个还算灵验,我左右闲居京城,太平无事,索性给你了。”先前策棱发现容淖把?这两枚称得?上是二人定情信物的小绿松石镶在出嫁当日的帨缡上,特地把?来历讲了给容淖听。
不管容淖信不信,反正他挺信天国宝石名不虚传,是真能带来吉祥与幸运的圣物。
“你自己留着。”策棱推拒,“留在你身边我安心。”
容淖以目示意他看不远处的妆台匣子里,小小打了个呵欠,“我有它自能安心,你少同我扭捏。”
策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把?改良后的火铳。
她?这脾气,策棱自知拗不过?她?,把?绿松石妥善放进荷包,悬于腰间。见容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动作,像是最严苛的考场官。
到底还是担忧他的,才会谨慎紧张。
策棱心头蓦地发软,见不得?她?这般紧绷,故意逗她?,“这两个东西这般小,战场瞬息万变,万一不慎遗失,估计能被人一脚踩进土里去?,怕是想找寻回来都?难,届时你可莫要与我生?气,是你硬要我带上的。”
谁知容淖根本不受他逗,反倒一本正经对他叮嘱,“若是丢了,不必找寻。”
容淖看过?一些戏文?和话本子,里面总有那样的情节。
一个人逃命之时发现丢了极其重?要的物件,根本不顾当时处境危机立刻便要冲回去?找寻,最终难免再次遇险。
容淖从来都?认为这样的行为既不能理解也没必要。
若当真是重?要之人所赠,她?相信那人赠物的时候,怀揣的心意定然?是希望对方平安喜乐。
抛却赤诚心意去?就一死物,简直是舍本逐末。
若有朝一日策棱做出这样的事,容淖肯定不会有多感?动他舍命护下了一对儿破石头,只?会被气死,并且怀疑石头疙瘩是不是长到了他脑袋里。
策棱听罢公?主殿下的见解,深表赞同,忍笑保证,“好,丢了我一定不找!”
“……”容淖睨他,觉得?这话意思没错,可是听起来到底不怎么顺耳。
策棱又笑了起来,带茧的指腹摩挲她?细嫩颊肉,无限爱怜,“好了,我该走?了。”
语毕,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不带任何男女间的纠缠情|欲,只?有安抚与不舍。
流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他拿上包袱,临跨出门前,却又倒回来几步,一脸严肃地叮嘱容淖,“记得?敦促匠人尽快把?衣橱打出来。”
听得?出怨念颇深。
容淖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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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去?漠北的前半年里,每隔两月左右会有一封信送到京城公?主府。
并非策棱懒怠,而是限于封关令,从前容淖身处口外的喀喇河屯行宫他送信方便,如今是要送信进关内公?主府,多出许多辗转。
到后来形式紧张起来,各方战局纷乱,有朝中官员因怯战被打成?里通策妄阿拉布坦。关内外的通信更是受阻,接下来半年多里,容淖只?收到了两封漠北来信。
到年班时,人也没能回来。
扬眉瞬目,窗间过?马。
容淖独自在奢华富丽的公?主府看尽了四季更替,兴致来了便出门走?走?,不想动弹时能多日不出寝殿大门。
偶尔倒是有些宗室客人登门,其中来得?最频繁的当属府邸坐落在她?隔壁的八公?主。
或许是身在宫外,少了许多忌讳,人也变得?敞亮起来。
容淖与八公?主的关系比以前稍显亲密一些。
年后,二人相约同去?为一位宗室老福晋贺寿。
老福晋娘家夫家皆是体面人家,人又高寿圆融,连宫中都?赐下贺礼为其添喜。
席间自是富丽堂皇,八珍玉食。
容淖嫌满室脂粉气味深浓,坐去?花厅角落。
八公?主爱热闹,被一群年龄相仿的宗室女眷簇拥着坐在席间,有来有回的说笑。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容淖只?听众人哄笑一声,似乎在调侃还算新嫁娘的八公?主,问她?夫妻相处,额驸可还贴心之类的话。
八公?主一张可亲圆脸,面容比婚前少了几许飞扬神气,端的是大方从容,语笑晏晏地答,“吾家虞郎。”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被打趣的八公?主没见什么赧然?反应,那几位起哄的女眷反倒先羞红了脸。
她?们虽对八公?主的回答一知半解,可人前呼“郎”,何等?缱绻,所谓虞郎,八成?是闺中爱称了。
没人好意思再深入探问,一场促狭的玩闹就此揭过?,说说笑笑另起话题。
宴毕,姐妹二人一道?,由此间主人亲自相送。
八公?主的额驸仓津正在门外候着。
因为八公?主婚后暂不归牧,仓津又不必上战场,皇帝特许他可以暂留京中陪伴公?主。
时值深冬,千枝挂雪,万物凋零。
青年一身鹤氅负手立于庭阶前,遥遥一望,当真是轩然?霞举,烟霞色相,满堂光彩。
如此情形,八公?主难免又被打趣一番。
八公?主依然?应得?大方,过?于坦荡却也显得?无趣。
待行至仓津面前,八公?主踩上脚凳,看似是由仓津扶上车,实则从始至终她?那只?手不过?虚搭着仓津衣袖。
夫妻二人的关系似乎不如外人想象中和美恩爱。
容淖倒是不意外,毕竟八公?主似乎在婚前已经改掉以貌取人的毛病。
后来那几年她?见仓津,再不复初时的欢喜甜蜜。
上车后,借由车窗间隙,容淖随意望向仓津一眼,见他似在犹豫,最终还是选择骑马而非与八公?主共乘。
身侧的木槿似乎也顺势朝仓津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容淖挑眉,“这是做什么?”
木槿听出她?并无责备之意,讪讪笑道?,“奴才好奇嘛,前几日您不是开恩准许奴才回家探亲一趟,在家中奴才可没少听闻八额驸的大名。”
容淖简单听了一下,大概是讲八额驸及其留京的家人如何在外仗势欺人,一个北京尼堪不小心得?罪了其家人,那人便闹得?北京尼堪居住的整条巷子鸡犬不宁。甚至引来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过?问,最终由八额驸近侍出面,草草了结官司。
长着一张谪仙面孔,实际不过?红尘俗人。
这种人与事在贵族之间算不得?多稀奇,容淖没再继续打听。
再过?一段,容淖抽了个无风无雪的好天气在校场练习火铳,八公?主笑盈盈登门,欣然?报喜。
她?怀了身孕,已过?了前三个月,坐稳了胎。
容淖闻讯微讶。
八公?主仿佛看透她?在想什么,抚着略微鼓起的肚腹笑得?眉眼生?辉,“这孩子是我想要的。”
她?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然?后试着去?当一个全心全意的母亲。
不要像她?的额娘那样,重?长男疼幼女,中间夹个不起眼的老二。
更不要像她?的阿玛那样,把?生?身骨肉当做抱养来的随便打发。
容淖观八公?主神情愉悦自然?,遂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多出一个行程——隔三差五会去?八公?主那边看看。
经由御医诊断,八公?主怀的是双胎,产期可能提前,大抵在酷暑难耐的七月。
八公?主为此还发过?几次牢骚,觉得?在这个季节坐月子肯定遭罪。
不过?摸摸腹中已会打拳的孩儿,转瞬又把?怨念埋了下去?,眉目和煦安然?,皆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五月尾声,宫中张罗去?口外行宫避暑。
正好那一段容淖练习骑射时不甚中暑,宫中太后闻讯,难免想起五公?主的死因,忙免了她?伴驾塞外,留她?在京中休养。
容淖也担心自己倒霉走?了五公?主的老路,不敢乱来,每日往结竹亭下一坐,闲赏夏花,静听流水。
“六公?主!公?主!我家主子要生?了,她?想请您过?去?!”一道?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嗓打断容淖的悠然?静好。
容淖一惊。
这才六月中,虽说双胎早产正常,可八公?主比太医预计的最早产期又提前了多日。
八成?凶险!
容淖忙领着人前往八公?主府邸。
早在御驾出京避暑之前,宜妃作为陪驾妃嫔,因不能留京照看养女生?产,索性提前安排了专精妇人生?产的太医和嬷嬷来公?主府待命。
八公?主一朝发动,各路训练有素的人马立马忙活起来。
容淖来时,见府上虽显忙乱,但也乱中有序。
她?把?自家府上的管事嬷嬷和云芝留在外面帮衬,自己则扭身往内殿去?,准备探望正在生?产的八公?主。
路遇仓津,在产房门外庭院中站得?像根木头桩子,往日一身洒然?丰姿的青年,此刻连眉梢都?写?着紧绷。
容淖听着八公?主凄厉骇人的惨叫,径直掠过?仓津,征得?里面同意后,小心入内。
床上的八公?主是容淖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
长发杂乱,巨汗淋漓,一双泪眼更是红肿不堪,唇角亦带着几丝破口血痕,应是她?忍疼时无意识咬破的。
容淖几乎不能把?她?与记忆中那个明快又鲜亮的少女联系起来。
呼吸微窒,低低唤了一声,“小八。”
八公?主听见她?的声音,偏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一开口又是令人胆寒的痛呼。
八公?主是头一遭生?产,容淖也是第一次陪产,三个时辰里,那一盆又一盆的鲜血看得?她?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她?发现太医与接生?姥姥的面色越来越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