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想起杜蘅,脸上不显,心里塌了一块。
她盼信盼到心穿。
他不能空手,千难万难必须给她带个念想回去。
何况臭算什么千难万难。
他不怕臭。
长廊尽头是间砖房,原本是场部柴仓,现在用来放外省转来的陈年老信。
陈家坝东南角设有一处砖厂和糖厂,不少成分高的“坏分子”在厂里劳动改造,这些人的家书信件以陈家坝场部为中转站,不定时,不定量,转一批来。
最近一批信数量庞大。
这些外省来的老信一坨一坨,一副饱经风霜的苦命相,压得像被榨干油脂的花生渣滓饼,一拿就是一大块,还挺团结。
臭得踏踏实实。
一点不含糊。
谁没事去受这个罪?
叶永捷出价两块,外加一张全国粮票,穗子死活不肯动手挑信。
要知道,两块能买一只整鸡呢。
粮票更不用说了,全国通用。
见钱眼开的穗子都不干的脏活儿,陈顺一个人一早上闷头干完了。
其实他可以干得更快。
沤烂腐败的臭味麻木了鼻腔,半个小时之后陈顺已经闻不出臭味,这大大有利于他的工作。
信件状况太糟,必须十二万分小心地剥离。每每想到杜蘅立在书桌前,用目光抚摸压在玻璃下的信的样子,想到这堆信件背后千千万万和她等待时一样的眼神,坚硬壳子里的心一软再软,下手更谨慎。
无形中增加了耗时。
在一堆从甘肃转来的信饼里瞥见章头小楷前一秒,太阳恰好从蒙灰玻璃外照进来,光斑仿佛某种命定的指引。
是老天让他朝那看的。
多年后陈顺想起来,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者依然相信,那一瞬间,是宿命。
老天也不舍得让小蘅再吃失望的苦。
一共两封。
意外之喜,其快可知。
“抽根烟吧哥,大前门。”
叶永捷拿最好的烟孝敬。
哗哗的水冲了十几秒,陈顺双手淌的还是脏水。围在周围的几个场部年轻干事都在劝,抽一根吧。
有的摸火柴,有的搬出杜蘅,说陈顺被老信腌入味了,味儿这么大,得用烟盖一盖,杜老师是知识青年,文化人都讲清洁。
陈顺甩干水珠才俯身,从叶永捷手里衔走烟,叼在嘴角。
他拢手,护住火柴擦出的小苗。
烟点燃了,拍拍对方肩头,表示感谢。
年轻干事仿佛受了天大的鼓舞,嘿嘿直乐,大概觉得能给陈指导员点根烟,挺光荣。叶永捷在边上看着,不得不承认,老首长说陈顺就是他心中活生生的杨子荣,这话有道理。
哪哪都不能埋没陈顺。
他夹着烟,下颌微抬,仰面朝向正午老阳,眨都不眨,瞳孔被照成豹眼一样的琉璃色。一群人里属他最高,身姿最挺。
烟圈轻吐,夹烟的手撑在额角,无名指搓磨着眉头,随口和边上人搭话,不时笑两声。
陈顺是真高兴。
他娘的,这不是杨子荣又是哪个?叶永捷心想,这就是天生一呼百应的军人,不,军官。
难得这样的爷们还粗中有细。
一个人蹲在柴仓地上,一点一点,大红豆里挑小红豆似的挑着信,分门别类。
“杨子荣”也会为自己的女人捏一回“绣花针”呢。
砖厂、糖厂的劳改犯通通跟着沾光,来自五湖四海的家书终究能落进收信人手里。
——
注
杨子荣: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