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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很快来到了七月中旬。正值酷暑之际,天气每天都闷热至极,人们活像蒸笼里行走的肉包子。
出院后的沉星耀并未彻底痊愈,医生让他每周要去医院理疗三次,并定时续药和复诊。
沉袅婷是一得空就会陪着他去,但总有那么几天会碰上自己晚自习离不开腿的情况,所以总是闷闷不乐地跑到停车场嘱咐他要好好配合医生,晚上早点回家。
他是应声好,可越见她这副模样,他的心就越沉暗下去。
这天,他从医院回到家中时已近午夜。
本以为沉袅婷已经回房间睡了,但他打开的门的一刻,却看她在沙发上抱坐一团小憩。
仅仅只是闻声一阵清脆的钥匙碰撞,沉袅婷就猛然睁开了疲惫惺忪的眼,看清楚门口的人,笑灿如阳:“爸爸!”
欢快地踩着小碎步来到他身边,给了一个温暖的抱抱。
“怎么样,今天,有没有感觉自己更好、更精神一点?”
她双手环抱他的腰身,抬头仰望他,唇角微勾起,弯若皎月。
“嗯,好很多。”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可身子却有意识地在逐渐从她的束缚中抽离。
沉袅婷感觉到了,嘴角的笑意慢慢消散。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从回家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发现沉星耀会在有意无意之间表现出对她亲热的抗拒。
这么些天下来,每一天对他的观察都让沉袅婷更加敲定自己心中所想,那就是即便沉星耀现在病好了很多,可他还是走不出他的那段梦、走不出他为自己画下的道德框架。
以前二人的热情,变到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了,这样的落差让她分外难受。
可她也没有办法,要怎样呢?撒泼闹腾吗?说爸爸你是不是喜欢我了?为什都不亲亲我?抱抱我?哄哄我?我不要理你了!
这种幼稚的话换作两月前她可能会说,但现在不会了。
太无理取闹、太幼稚了。
她只能陪他慢慢来,一起去走出来,她不信他拯救不了沉星耀。
她强笑着松开手,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那爸爸你早点休息,我也回房间去睡了,晚安。”
说完,便凑身到他脸颊处轻轻吻上,回了房间去。
沉星耀独留于玄关,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他也什么都知道,包括沉袅婷对自己的热情洋溢、用心良苦。
他如何不想紧紧抱住她呢?亲亲她呢?她那粉润又香甜的唇,白皙柔软的肤理,还有真挚极其的心意,他都看在眼里,感受在心里。
每次看到她因自己的推拒而露出失落的神色时,他也没能讨到任何好处,心脏疼得滴血。
他是很想像以前一样对她的,但是大病一场后,他总觉得自己哪里不一样了。
每每看见她凑身上来,他就会浑身无力。如果她再热情些,譬如想要接吻、做爱、他甚至会想呕吐。
不是因为沉袅婷,而是因他自己。
那挥之不去的梦像一个个无形暗黑的幽冥、总是见缝插针地侵入属于他和她的每一个瞬间。
迸射溅发出猩红的血,萦绕低吟着无尽的恨。
他对她的每一寸侵害都让他觉得恶心,恶心到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们的未来
他忆起做治疗时医生的询问——“你对你的女儿似乎不同。”
他当时便睁大眼睛,不明白他们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不用震惊,我不会做任何主观评价,放心。每一位患者,在我这里都是平等的。”
“你爱她?”
他听见医生这样问,许是完全未感觉到对方的敌意与歧视,大胆地点了头。
“这一次的病因是她,对吗?”
医生淡笑着,一双眼里有着温和的光,他一边问一边替他蓄满杯中的温水。
他再点头,想起那时在咖啡店和方晴姝理论的情景。
“那么,为什么是因为她呢?你能谈谈吗?”
沉星耀微微怔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垂下眼眸,开始组织答案。
是啊,为什么呢?起先因为想要求得安宁,所以去跟方晴姝谈论,可后来看到照片更甚被她一激,就堕入了曾经的黑暗,再之后就是那个漫长的梦境。
这一系列都是为什么呢?
“我”
他回答不上来,越是想便越觉得有无数的谩骂声再次充斥于耳。
“你在怕什么吧?当时你跟那人交谈的时候她在骂你吗?又或是说诅咒你、你们?之后你又想到了什么呢?很简单的问题,你想想最一开始你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去的,然后又得到了什么结果?”
医生一步一步向他提问,诱导他,始终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
“一开始我”,沉星耀咽了口唾沫,尝试回答,“抱着想要和婷婷安稳不被他人打扰的目的去了,最后被方晴姝破口大骂一顿,是,她诅咒了我们,话说的很难听让我想到了过去的”
“指责与谩骂。”
医生脱口而出。
“你在怕他人的指责与谩骂,因为从小就经常收到这样的对待,所以你做什么都不自信对吗?这一次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可还是没有收到任何人的尊重,反倒又被人臭骂一顿,所以你陷入了痛苦的困境中。”
医生将水杯往他身前推,淡笑一瞬,“别紧张,喝口水”。
沉星耀接过。
“也许曾经的你做什么都会被指责,所以造就了你的不自信。到了面对现在这样被世俗贴上乱伦标签的事情时,你就更没了底气。”
他攥紧双拳。
“你很容易被他人的声音影响,你其实很在乎他人的看法,你发现了吗?你给自己设置的道德枷锁很深,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就会疯狂内耗,怀疑自己,你的梦是不是一直都在批判自己?活在他人的声音中?”
沉星耀微颤一瞬,说不出话,却听医生再道:“你的病症在于你自己,并不在于你的女儿,比起药物治疗,心理疗法更适合你。我要说的第一点,就是你需要找到你自己的声音。你是你吗?”
“我”
“不着急回答,你可以慢慢思考,听我下面的问题。”
“听你倾诉了如此多,我也对你有了大致的了解。用你自己的话说,过去的你像是生活在炼狱,你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皆弃你而去,你觉得很孤独也很痛苦,所以曾经没少尝试过自杀,对吗?”
“是的。”
“那是什么阻止了你?”
医生推了推眼镜,问。
是什么?阻止他每一次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他不是很清楚,在脑子里思绪了许久,都难以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是模模糊糊地回答:“是一种无形的温暖与被需要。”
除开被邵琳莉抛弃那次,之前他也尝试过很多次自杀,但最终都失败,因为在那时他身边都总会有人给他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这是他续命的良药。
“好。被需要,你发现了吗?你因为被需要而活下来,你认为自己存在的价值只是被需要,又或是有用?”
他怔住。
“和上面的问题有相同之处,你是因为他人而活。活在他人的声音里,活在他人的需要里,你失去了自我,只因别人爱或者不爱你,就能决定你的生与死,你的悲乐观。”
“你的女儿很爱你,你也很爱你的女儿对吗?”
他抬眸,点头。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并不爱她,她只是这世界上的属于你的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你说的爱她,是否只是自救,像以前每一次自杀前的“如获救赎”?所以,一旦她不爱你了,你要么就疯掉,要么就死掉。”
“不是的”
他尝试解释。
“没有自我是你最深的病根。要知道,你并非一无是处,你是你就已经很伟大了,每一个人都值得被爱,但首先需要自尊自爱。”
医生嗓音温和至极。
“如果你无法正视自己、无法尊重自己,那不管是谁在你身边,你的这个病都不会好,你的结局也一样,最终只能走向自我毁灭。我们的手段只能辅助你,但关键想要完全修复,还需要看你自己。多去回望回望过去,看看那时候的自己,他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堪,现在的你也是。”
他说着,伸长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的女儿很爱你,可你不够信任你自己,也不够信任她。如果你想要和她长久平稳地走下去,那么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发力,去找到真正的你。如果不愿,那作为旁外人,多说一句不该说的,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开她的手。”
医生说他是典型的依赖型人格,没有自我,只依附于他人。
还说他没有自我
自我是什么?他又要如何去找?这是他从来就没有过的东西,如何再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