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方才一时忘了形……竟胆敢对殿下大呼小叫!
可恨,那女人果然命里克他!
“没,没什么……”常阔眼神慈爱又不失恭谨:“就是问问,伤势如何?可有伤在要紧处?”
“放心。”常岁宁朝他一笑:“区区葛宗,岂能伤得了我?”
常阔却眼底一酸,就逞强吹牛吧。
但凡照照镜子瞧瞧这满身伤……
真是好久没见这么爱吹牛的人了。
从前是这样,如今也还是这样。
大雪遮覆视线,常阔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握着缰绳别过脸去,眼中终于有大颗的热泪滚落。
常岁宁微歪头看向他:“怎么了?”
常阔没搭腔,只那宽阔的肩膀微微抽搐着。
“常大将军!”
随后,又谨慎地试探问:“那往后……”
现如今第一件事已经做成了,便该准备第二件了。
常阔也自榻上起了身,躺得久了,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却格外郑重。
想到之前那些扯谎吹牛,牛皮破了还不自知的经历,常阔此刻的心情在“恨不能原地去世”与“但又不舍得死”之间来回切换。
四目相对,常阔:“……”
常阔目含探究之色。
想到云回那日伤重的模样,又忽然感慨一句:“年轻就是好哇。”
尚存一丝意识的常阔察觉到她的动作,只觉这女人怕不是在盼着自己死,心中气结,眼睛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常岁宁便知晓了,不禁轻叹气望天。
常阔也露出笑意:“好,那待处理罢和州之事,咱们便动身。”
如此思来,此等福气,似乎已不属于祖坟冒青烟的范畴之列了,这青烟已是青中带红,红到发紫……再这样下去,他怕祖坟会炸。
他来做殿下阿爹,那先皇算什么?
抢名分抢到先皇头上……合适吗?
父女二人在房中长谈许久,其间金副将令人送了饭菜过来,二人边吃边说,嘴也没闲下来过。
听到娄夫人,常阔便问起了云家母子的伤势。
众人惊诧,立刻围上前去。
常阔又干笑几声,笑着擦了擦额角冷汗,如获大赦。
“阿爹醒了?”
“何为有失远迎,往阴曹地府里去迎吗?”常岁宁扶不动,便干脆拿命令口吻说道:“起来说话。”
说着,忙倾身去扶常阔。
他始终不曾发出哭音,只是不停的掉泪,一颗推着一颗往下砸,或因如此,胸口憋闷得便愈发厉害,加之近来病体疲惫,此刻战事结束,整个人陡然松弛之下,便再也支撑不住。
诸多心绪挤压翻涌,他的心口也开始抽痛不止。
“我与她,脾性不投。”少女的声音很平淡:“无恩也无怨,只做陌路人,各行其道即可。”
常阔眼睛微红,慢慢点着头:“既如此,有缘必会再相见……”
常岁宁回忆起事后与无绝的深谈,道:“故而她一直体弱,却诊不出真正的症因。虽在诸多保护与疼爱中长大,却仍性情郁郁胆怯,不得舒展。”
“阿鲤出事,是意外,也是人祸。周顶与裴氏,俱已为此付出代价,从俗世意义上来说,此事已了。”常岁宁道:“真若谈轮回亏欠,也是我与她之间的因果,过失不在你。”
常阔安下心来:“如此便好。”
常阔听得甚是受用,心中熨帖又骄傲。
既互不相欠,她便也不需要对方口中的弥补补偿,再续母女前缘什么的,不适用于二人之间。
从前殿下不是私下常与他说,在她心上他排第一位的吗?
常阔的眼神有些受伤。
金副将小声道:“是女郎交待的。”
他单膝跪了下去,重重抱拳行礼,声音里有一丝沙哑颤动:“……不识殿下归来,属下有失远迎!”
这玩意儿真的太邪乎了,他根本不知道从何问起。
常阔心中积压甚多,也甚久,要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久,到底那死后的时光,于她只是闭眼一瞬,但于他却是真实真切的十二年。
有生恩在前,明后纵从她这里得到许多,却也并不欠她。而她也以一切偿还了对方生恩,故而她亦不欠明后。
常阔温声道:“那属下定帮您好好守着这个秘密。”
但很快,她也能够明白其中的不同。
在他刚要有动作时,常岁宁便要去扶,却未能扶动。
“你那时已领兵离京。”常岁宁轻叹气,看着他,似有些无奈:“且是他先认出我来的。”
十二年有多久,常阔便痛了多久,正如他腿上伤残,发作时钻心入骨,纵静默压制时,却也仍旧无时无刻如影随形,不曾有片刻剥离。
常阔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也对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
“多谢殿下……”惶恐之下,常阔的心绪反而平复许多,他此刻握着那盏茶,一时神色复杂:“殿下,您……”
或许日后仍会有诸多枷锁加诸她身,或来自明后,或来自同样高高在上的他人,或来自不受控制的时局。
“大将军,您终于醒了!”
听得金副将此言,常阔更觉眼前一黑——竟然还昏迷了两日之久!
“怎也不叫醒我!”
她未提受伤二字,但又似乎字字句句全是受伤。
说着,就唤了一名士兵去传话。
常岁宁笑着点头:“好。”
常岁宁:“他才是最先知晓的那个人。”
常阔忽然有些伤怀,他虽不服老,但从来也不是怕老之人,可此刻再见旧主,旧主依旧如往昔年少,他却垂垂老矣,又是半废之身,只怕能尽力之处有限,追随之时无多……
常阔神情几分犹豫,片刻后,干笑两声,悄悄搓着大手:“此前不识殿下……或说了些夸大其词的狂妄玩笑之言…”
常岁宁取笑他:“再哭晕过去,当真要威名难保了,底下将士们怕也要犯起嘀咕,将军日哭夜哭,能哭死徐正业乎?”
看着那张年少的面孔,常阔到底还是问了一句:“殿下可觉得属下老了,无用了?”
他家祖坟里埋着的老祖宗们,在下头还能安息吗?
诛九族这种事,在地府不知是个什么说法?会祸及老祖宗吗?
无绝彼时在密室中那一场拍腿痛哭她尚可以理解,但此时老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呢。
“伤得俱是不轻……娄夫人也昏迷许久,亦是今晨才转醒,郎中说,人既醒了,便无性命之忧了。”金副将道:“云二郎君今日已能下床处理刺史府的公务。”
想她一生要强,自记事起,几乎从未掉过眼泪,怎么身边一个两个的,竟都是大哭包啊。
常阔冲下属摆手:“好了,你们都去外头守着。我与……岁宁单独说一说话。”
常岁宁回过头来,笑问他:“不是说好先定和州,再去收拾李逸吗?”
不过有一点……
“也不能全怪你。”常岁宁适时安慰道:“无绝能将我认出,实则是有缘故的。”
他凝神感受了片刻身体的变化,缓一点头:“嗯……睡了这两日,身上的确好多了。”
不像他,已经老了。
常岁宁从春日合州周家村初醒,发现自己死而复生说起。
他记得那座天女塔,唯崔璟可自由出入。
“不辛苦!”金副将嘿地一笑:“女郎一直忙着城中之事才辛苦呢!”
“属下未能保护好阿鲤……有愧殿下当年嘱托,请殿下责罚。”提起这个孩子,常阔甚是愧疚心痛。
常岁宁装糊涂般轻“啊”了一声:“不提那些了。”
常岁宁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让他在榻边坐了回去,转身倒了盏热茶塞到他手里,自己也在床边的鼓凳上坐下。
常岁宁与他含笑点头:“这两日辛苦金将军了。”
常阔羞惭:“是属下愚笨……”
他就说,作为殿下帐下第一心腹的他,岂会平白无故输给旁人!
原来是那擅熬羊汤的秃驴提早偷看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