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希乾动作瞬间顿住。
“我……我想起有点事,要出门一趟。”他的声音没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僵硬。
不是别的什么情绪,只是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迟滞。
其实但凡多给章希乾一分钟思考,如果他现在理直气壮地大喇喇走出去,就算一句理由也不给也无所谓,他的母亲向来不问这些事情,只会随口说一句“注意安全”。
相反现在这样心虚且带了点掩饰的样子,一反常态的情况下,倒是会引人怀疑。
果然,他的母亲沈玉微微皱了皱眉,从一开始的单纯不解变成有些疑虑,不过语气并没有加重,还是温和的,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这是……要去哪里?”
章希乾现在也反应过来了刚才的最佳选择,不过现在思考这些来不及了,他只能继续绷着脸假装没听见这个问题,避而不谈道:“我知道的,会注意安全。”
“我会早点回来的。”
“现在可已经不早了。”沈玉悠悠地站在他背后开口。
章希乾背上出了一层薄汗,不过也知道这种事半真半假的说出来反而不会引人怀疑,因此最后还是开口道:“去找个人。”
果然听到他这么说,沈玉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毕竟比起严格的父亲,他的母亲是知道自己以前的习性的,虽然不能说得上是赞同。
“找的是异性吧。”沈玉的用词很微妙,保留了一些对章希乾那些曾经流水一般的女伴的尊重,但也自带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一点疏离和刻薄。
章希乾不否认,毕竟再说谎的话也很容易被看穿,还不如不回答。
见自己猜对了,沈玉像是有些拿他没办法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这次是新换了一个?”沈玉想了想问。
似乎是又觉得不妥,于是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明天是你爷爷的生日,就非要赶在今天晚上出门么?”
章希乾没有退步,只是依然看着沈玉,坚持道:“我今晚会回来的。”
“希乾,可能因为你父亲对你太严格,所以从小我为了补偿你,很多事情上没有管的太多。”沈玉叹了一口气,“不过主次之分,你应该不用我说。”
“我知道。”然而这一次,章希乾依然只是这样看着她,重复着,“我分得清主次。”
“希乾,你是不是以为妈妈就不会责备你?”沈玉脸上没有显露出不悦,语气也没有加重,只是换了一句说辞,“真的是很重要的事么?”
章希乾这一次点了点头。
没想到沈玉看见他的模样,反而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是新鲜感还没过吧?”沈玉了然道,“这次是什么呢?别人又是什么吸引到了你?”
“皮囊外表?温言细语?还是百依百顺?”她说,“我觉得你应该也知道,这些人愿意跟你在一起,多半也都是仰仗了——”
“多半都是仰仗了我们家的家业。”章希乾毫无波澜地接了下一句。
像是等不及似的,他好像很忙,因此略微一皱眉补充道:“妈,你能等我回来再说这些么?还是明天?”
他拔腿就要走,沈玉的下一句话便落在身后:
“——所以,如果不是新鲜感,这次是想认真了?”
章希乾蓦地停下脚步。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刘姨跟自己的母亲透露了他刚刚跟对方说的“秘密”。
章希乾并不感到害怕,也并不恐惧,只是站定,没有回头。
沈玉声音一扬:“如果只是普通的关系,你大可以不用这么警惕,好像对我防着什么一样。想来想去……估()
计也就只有这个原因了。”
章希乾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过依然没有回头:“那妈妈,你要去跟父亲说么?”
沈玉站在原地:“如果我要去跟他说,我为什么还要在你面前点出来?”
“可是……”
“不过我今天的确是看到了那个女孩,”沈玉语气很淡,听不出多少情绪,“宁家的千金,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现在跟着她父亲进市场部轮转,感觉对方颇有重点栽培的意思。”
章希乾好像也不怎么乐意听这个,因此只是面无表情的等着沈玉的下一句。
果然,对方接着说道:“关键是……人家虽然听说过的情况,不过并不介意,甚至还对你有点兴趣。”
“你可能对家里的产业还算陌生,但我先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如果真的能跟对方合作,那就绝对是这些年以来对我们影响很大的一个交易。”
沈玉也没跟他拐弯抹角,很轻松的点出了最后两个字。
交易。
毕竟章希乾如今现有的一切都能如此轻松获得,总是需要付出一些的,而把婚姻打成交易的标签,就是其中一件。
沈玉不是在提醒他,甚至不是在劝说,只是摆出这样一个事实,让他自己考虑。
章希乾有些无奈,但态度终于转化了一些:“我……”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
跟刘姨说话的时候还能当做倾诉,可是一些事情在说过一遍之后就会变味,更何况刘姨跟自己母亲的身份截然不同,他可以把对方当做自己的树洞,却不能把母亲也摆在这个位置上。
“难道你想拒绝你父亲吗?”沈玉淡淡道。“这可是他给你安排的。”
“那你呢,妈妈?”章希乾声音里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不解,“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我的想法是怎么样很重要吗?”沈玉忽然沉下声音来反问道。
章希乾浑身一震,像是终于在这一刻摸清楚了问题的关键。
是啊,就算沈玉是支持自己,那又怎么样?
这么多年,他的父母在所有人面前都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俨然是一对恩爱的伉俪夫妻。
而他的父亲确实也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有什么好的,都不吝惜给家里人,每一个节日或者在自己出差回来时都会给沈玉带礼物,每一件都价格不菲、精致昂贵。
但在小的时候,自己是看过章父给沈玉买东西的这个情景的。
章父有自己专业的秘书和助理团队,从工作到生活事无巨细,从早上出门时的领带夹和领结样式,到下午签字用的笔和墨水,全都是安排好的。
因此自然也包括了家人这一块。
那时候自己陪父亲去欧洲,快要返程的时候看到秘书小跑过来,抱着一堆文件和纸盒。
当时他实在是好奇,便凑上去看了一下,这才发现被一堆待签署文件淹没的,是那群人提前想好的,要给母亲的“礼物”。
而章父的目光在文件上停留的时间要比停留在那些礼盒上的要多得多,章希乾看到他只是随口扫了一眼,估计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反正都是团队购买的,这次用不上还有下次,便随手一指,说了一句“那就这个吧”。
送给沈玉的礼物便就这样定好了。
甚至章父在给自己买东西时都会考虑一下,或者直接说“你去看看有什么想要的,想买就买”,而在面对沈玉时,却连一句这样的话都没有。
二十余年,一直如此。
章希乾还记得那次回家,沈玉站在花园的栅栏旁等着两人,章父像是被秘书提醒了一下,但动作依然很自然,从随身的行李()
中拿出一个珍贵的小盒子,里面装的是某场拍卖会上一掷千金的古董胸针。
他伸出手,很轻地揽了一下沈玉,极绅士地吻了吻她的鬓角,说了一句“出差礼物”。
那时沈玉的眼神还是亮的,露出一些温柔的神色,回应了一个拥抱,说“谢谢”。
这便是章希乾眼中的相敬如宾。
所有的一切被其他人制定好,安排好,他无法得知自己父亲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对此付出了多少心力。
而在几年后,一次公开聚餐里,自己的父亲当着外人的面准备给沈玉夹菜的时候,旁边的生活助理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了一句什么。
章希乾这才知道,两人同床共枕几十年,对方居然连自己妻子的详细忌口都不太记得请。
怎么想都觉得嘲讽。
“所以我的想法是什么样,很重要吗?”沈玉也大概能猜得到章希乾现在在想什么,只是淡淡地苦笑一声,“你自己心里有数的。”
章希乾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可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难道看一眼也不行吗?
至少自己现在还没有一个答案。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种可能,有那么一点希望的话,自己也不是不可以,努力一下。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沈玉的影响,他的脚步顿了顿,表情也没了刚才那般生硬。
但所幸沈玉只是很轻地笑了笑,然后说:“算了。”
正当章希乾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时,她就继续道:“早点回来。”
章希乾蓦地睁大眼睛。
“记得叫刘姨给你留个门,”她看着章希乾说道,“就开我不常用的那辆车吧,到时候还不会引起怀疑。”
这一次章希乾是真的愣住了:“妈妈……”
“你要是再多留一分钟,我可能就反悔了。”她转过头去,“回来的时候轻一点,要是你爸问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打掩护。”
章希乾心中一颤,但也很快领会到对方的意思,连连点头:“好!”
他没走电梯,顺着保姆间的楼梯走下去,到沈玉之前那辆车的钥匙。
这个点父亲应该已经睡了,不过章希乾还是很小心,用二十码的速度缓缓滑出车库,还是绕着后门走的,直到走出了这一条路才终于开始提速。
沈玉站在阳台上,身上只披了一件薄毯,默默看着车灯消失的方向。
她心里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受,不能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但毕竟只有这么一个晚上,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沈玉?”
卧室里突然传来一声有些不满的声音。
她听到这个声音,条件反射地拢了拢肩膀,才抬起头来。
“这个点还不关灯么?”她的丈夫声音并不凌厉,只是带着一点莫名的疑惑,好像觉得只要过了这个时间点不睡觉,就是奇怪的,就是不正常的。
不过他甚至不会多问一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拍卖会上有没有出什么状况,有没有买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是淡然道:“慈善基金的那个项目不是没有问题么?”
在他的想法里,只要跟家族有关的事情还依然好好地维持着,就没有什么大事。
更不会多关心哪怕一句。
沈玉脸上果然露出一抹苦笑,不过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是随口应了一句:“知道了。”
而章希乾的车灯终于消失在后一个转弯,向着某一个地方驶去。
湮没在星光黯淡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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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希乾虽然很急,不过到底还是没有超速,踩在限速的边缘一路奔驰,终于还是比计划的早了十分钟来到赵媛家楼下。
他刚停好车,第一反应是赶快打起手机通知对方,说自己到了,要不要下来。
只是等他刚刚把屏幕解锁,想要找到联系人时,忽然整个人又犹豫了起来。
不知道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来开头,要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回来看你一眼?
可是自己昨天不是还答应了给对方时间吗?
更何况……
章希乾自己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想起刚才那个漫长的“正在通话中”,万一自己现在打过去,还是听到这样的忙音怎么办?
或者对方会直接拒绝、挂断,说自己说好了三天就不要提前来打扰她?
无论是哪一个可能,他现在大脑有些混沌,沈玉的话还残存在耳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怎么样才是最优解。
章希乾陷入一种茫然的苦恼,明明急着要出门来找人的是他,现在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人也是他。
他根本不知道要用怎么样的方式才能赢得最好的答案,或者说他自己都知道,可能他无法接受另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拒绝”的回答。
章希乾散漫地回想,好像这是从自己记事以来,如此漫长的一次纠结。
关键是,还是在感情问题上。
难道这就是自己以前当纨绔的代价?
没有谁能给出一个好的回答。
正在犹豫不决间,章希乾漫无目的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对方的窗户,那应该是赵媛的卧室,还亮着灯,是令人感到安心的暖橘色。
他曾经进过一次对方的家,是很大众的很朴素的两居室,不过收拾得很整洁,也很有生活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章希乾在想,好像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还不错?
仔细想想,自己的不少朋友都算得上是酒肉朋友,一般都是一起出来泡吧聚会,门当户对的也有,不过也就一两个发小,比如梁屿川。
可现在梁屿川都已经结婚了,自己能聊得上天的已经少之又少,他不难想象,如果自己有一天家族败落,沦落到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现在那些对自己十分热络的人……估计都会避着自己走吧。
不过这样的出身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少便利,他也并没有傻到什么都不知道,明白自己现在还有这种苦恼的权利,正是因为自己拥有得太多。
因为章希乾以前是一个不喜欢做减法的人。
任何事对他来说,只是喜欢或不喜欢,想要或不想要,却不是有或者没有。
因为在他的人生里,好像基本都默认了“有”。
他望着那一盏灯,不知道过了多久。
明明知道沈玉跟自己说过的要早一点回去,可现在却不知道如何迈开第一步。
明明只是想见对方一面,看一看对方的脸,却因为一个电话,连她的声音都不敢听到。
真是可笑。
章希乾痛恨自己的犹豫不决,却又拿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或者说某种捷径,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跟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毕竟在其他人的人生中,绝大部分的一切,都没有“捷径”可走。
章希乾在高中的时候就桀骜不驯,那时候跟学校老师关系算不上好,大学就直接出了国;后来拿到第一个学位准备想回来,又因为跟当时的某个女助教关系走得近,反正那时候自己还不需要管公司的事,干脆顺水推舟又()
读了第二个学位,只不过是方便自己跟对方多待几天。
后来回了国也一切散漫,毕竟什么事情都不需要自己操心,实在是一件过于自由的事。
可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所经历过的这一切,都是普通人中想都不敢想的捷径。
他已经比绝大部分人幸运太多了。
而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车窗好像被敲响了。
指节扣在车窗上的声音很清脆,伴随着自己熟悉的女声:“章希乾?”
他浑身一怔,都忘了自己现在什么模样,脸上是什么表情。
赵媛站在自己车外,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吃惊:“你怎么会在我家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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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媛在跟段清寒沟通完夏眠的事以后,却还是怎么都睡不着。
毕竟她自己知道,比起敬业精神,那自己认识的同事里面,恐怕没有哪一个是能比得过夏眠的。
她曾经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跟她一样,更努力一点,更认真一点,但毕竟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做好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会有一些比自己更伟大的人。
赵媛当时想,那自己就做一个更普通的人就好了。
夏眠这种以后一看就是要当科主任的,当时她还跟对方开过玩笑,说“小夏多努力,以后当了院长,记得养老金给我多加一点”。
没想到这连住院总的时期都没过,居然就摊上了这种事。
赵媛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好人没好报,如果夏眠不那么有耐心,说不定也不会摊上这样的事。
她一边想又一边觉得担心,虽然知道对方心里一定会有主意,段清寒给的办法不是不好,只是不会是夏眠想要的。
她本来就没有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觉得只要守住本心,便不会有愧。
不过作为对方的朋友却还是放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