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以后,他收到一封德语来信,是仉仉的女儿写来的,说她的妈妈病故了。根据妈妈的遗嘱,把一本笔记寄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所外国语大学,希望李先生能收到这本笔记。另外还附了一本小册子,是妈妈写作的一本德语书。
他经常自言自语,此次邂逅以后,孩子们不止一次听他念叨:“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非礼。”孩子吓坏了,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怎样出现了吓人的呓语。
他给仉仉的女儿回了信,想了解更多一些事。女儿只能提供:据她所知,妈妈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从香港移民到英国,又在英国结识了德国汉学家汉斯教授,迁居德国来的。在女儿出生后,妈妈与汉斯离婚,此后没有再结婚。除了两年前她与妈妈在大湖公园见到李先生,还有此次妈妈病危时谈到要她把笔记本邮寄给李先生以外,妈妈没有谈到过李先生。
其后一年多的时间一事无成的李文采脑子里只剩下了仉仉一个人。她飘然而来,她陡然而去,她寂然而息,她凝然而至。她唱着《勿忘我》,她应和着《茵梦湖》。她就是梦中的人头,她就是微波炉里打热了的唱片,她就是外国文学的该死与神奇。胡苏姆是史托姆的故乡。他虽然笨,但是知道。这一切根本不像是真的。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大的想象力,有想象力的话,他早就飞黄腾达达达了。“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那是台湾背景郑愁予先生的著名诗句。
李文采纳闷,为什么她们在大风中游大湖其实是小湖有那样的规格气势,他相信那个盯着他看的壮汉是本地警卫人员。他想写封信去问,又觉不妥,便没有问。他想,可能是女儿和女婿有什么特殊身份,也许仍然是由于仉仉的父母,仉仉的父母究竟是什么天神天星呢?
别的忘却了,都忘却了,他似乎读过一篇散文《忘却的魅力》,人好比一台电脑,它必须释放太多的信息,它每隔几年需要格式化那么一两回,要不死机。他勉勉强强上了一回网,查到了施笃姆、茵梦湖,当时的译者郭沫若、如今的译者杨武能教授,如今的史托姆译作施笃姆……胡苏姆是特奥多尔·施笃姆的故乡。
撕开层层包裹,李文采看到了自己当年胡写八写的笔记与文学“创作”,他兴奋,觉得火烫,又觉得遥远可羞,甚至无聊。一位在出版界混了点模样的老同学劝他将之整理出版,并且论证这样的书请作协分会领导作序,弄好了可以卖五万册,他约莫可以获得十五万元报酬。他拒绝,朋友说服,再拒绝,再说服……终于被说服,而且收了一万元预付订金。
仉仉问:“什么?”她为什么完全不解?
然后是治疗牙周炎,然后是媳妇辞世,悲痛欲绝。李文采说,媳妇是他命运里的贵人,媳妇使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谁能想到,人生就是这样,白驹过隙,不到时候,要多远有多远,到时候,要多快就多快。然后是春节直到元宵节,然后是慢阻肺。最后,他感慨万千地,却又是漠然无所谓地焚香沐浴,理发梳头,泡了一杯据说是真实可靠绝非赝品大红袍,呷了两口,李文采打开电脑,打开半个多世纪前的笔记本,想开始重拾他为之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的文学梦。二十的好梦八十圆,他自嘲说,他笑得傻帽而又无赖,沉稳而又满足。他发现了自己的幽默感,时至八十四岁,他毕竟开始产生了幽默感。如果多一点幽默与游戏精神,也许早就有一点文学成就了。他哼了一声。
他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发现,笔记本上原有字迹已经消失殆尽。天啊,人们常常在不可能再做的时候,才准备停当。
他清楚地听到的是她说:“我在胡苏姆,住了三十年……”
有的说是原来的保存人,即仉仉女士,花了很大力量,将笔记本放到少氧、无光照、恒温、恒湿的条件下,她是用日耳曼人的认真来保护这本笔记的……保存至今。寄到他这里以后,他没有着意保护,很快字迹就氧化淡出。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是看着她的口型这样感觉到她的说话的。她应该也是。
有的说,五十余年无人问津的文字稿,能留到今天已经千难万难了,您不立刻输入电子版复制保存,您还想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