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甚至还在火上浇油:“你是怎么了,是那个孩子不合你的心意吗?”
月池一凛,他已经叫来锦衣卫,紧接着,丹哥、奶娘等人在鹤举斋的对话,被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巍峨的佛像低垂着眼,俯瞰着众生。朱厚照听罢始末,只是一哂:“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处理掉这批人,再换一个不就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和在菜市场上买肉没有分别。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道:“凡事都需要积累经验。这次咱们知道,三岁的孩子已经在记事,原来王府的下仆用不得,下一次就可以换成一两岁的孩儿,再将他抱进来慢慢教。”
耐心陪伴丹哥儿玩耍的人是他,如今轻言决定丹哥儿死路的亦是他。他对丹哥儿的热情,不是源于父亲对孩子的爱,而是主人对新玩偶的兴趣。现在回想,他让丹哥儿不断换衣裳的模样,跟玩洋娃娃有什么区别。
月池喃喃道:“……你究竟有没有心?”
朱厚照失笑:“朕的心何等珍贵,岂能随便容阿猫阿狗进来。我说了,只有你的事,我才会费心。”
月池的心在一刹那静了下来,她缓缓开口:“那么,你是在杀鸡儆猴吗?”
朱厚照笑道:“怎么会?我是为了你着想啊。”
他们携手漫步在佛塔下,午后的阳光如碎金洒落遍地,池中的喷泉如鲜花怒放。
朱厚照柔声道:“你要做的是弑君篡位的大事,手中的提线木偶自当慎之又慎。要是选个聪明的,保不齐会反噬自身,要是选个笨的,又忧心他不知世事,恐坏了你一生的心血。要知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势力和地位,刺王杀驾不在话下,拥立新主也易如反掌,难的是在帝位更替和新帝成人时,如何稳住局面。你要继续深入革新,势必会触动更多人的利益,他们可不会坐以待毙。这就和我为什么不能动你,是一个道理。要除掉你是易如拾芥,可在除掉你之后,带来的威信扫地,政局动荡,人才断层,勍敌反扑等种种恶果,我亦不知该如何应对。”
朱厚照感受到月池手心的冷汗,他握得更紧了:“那可是一群喂不饱的饿狼。他们会想尽办法,利用新帝父系和母系的亲眷、伺候他的老仆、他的后宫、乃至他的子嗣等等,塑造新的权党,削弱你的力量。你身强体健时,或许还能压服他们,可等到你年老体衰时,就不得不低头做人了。到了那时,你又该如何是好呢?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到底隔着一层,没有生恩,就只能靠养恩了。我能替你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抓紧时间,好好教养一个孩子,这个不行,就赶紧换下一个。”
他眼见月池的胸口起伏,奇道:“朕不是一心为你着想吗?你怎么还生气了。这样,你要是觉得太慢了,那就干脆把所有候选人都叫到园子里来。苗人把这叫什么,养蛊!让他们自相残杀,留到最后的那个,再来做你的儿子。”
他眨眨眼,扳着手指头数到:“如此算来,差不多……十年、约摸二十年以后,你便能得偿所愿了,这下可教你称心如意了?
月池禁不住在想,那天晚上为什么不干脆再用点劲儿,索性直接掐死他该多好。她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却仍在勉强控制自己。她那晚的举动,既是情绪失控,亦是有意而为。与其让他继续加强军备,彻底扭转局势,还不如让他主动发难,她方能乘势而动。正如他所说,勍敌太多,只要他乱了阵脚,大家便会群起而攻。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出这么一招,不动朝局,只为攻心。
她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朱厚照摊手:“我还能要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没了我,等待你的是什么而已。”
他伸出手去,水雾弥漫开来,在空中折射出彩虹:“你我究竟为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月池长叹一声:“你给过我机会,我也给过你机会,可到最后,我们都让彼此失望了。皇上,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可我们唯有同行,才能继续走下去!”朱厚照道,“只要我们各退一步。我说了,只要我大权在握,我自会保百姓丰衣足食。技艺发展至此,已经足够奉养天下。庶民业已知足,可你却在步步紧逼。你逼到最后又能如何呢,总归有人要来坐这江山。”
月池一哂:“可你不能永远坐下去,终会有人来取代你。你连子嗣都没有,又何苦执着。”
朱厚照傲然一笑:“凡人终归尘土,所以执着血脉传承,像动物一样,以此求得不朽。可圣贤不一样,天子不一样,他们能找到真正与天地共存之道。”
月池蹙眉:“你是说,声名以传后世?”
朱厚照道:“虚名算什么,朕说的是真正的仙道长生!”
秦始皇为求长生,四处求仙,耗费巨资派遣徐福出海,最终一无所获。汉武帝为求长生,建金铜仙人承露盘,承云天之露,和玉屑饮之,欲以求仙,最终仍然归于尘土。洪武爷和永乐爷也多次遣人寻找武当祖师张真人,却始终不得一见。那么多皇帝,都陷入到痴迷长生的怪圈中。让月池想不到的是,朱厚照也会走到这一步。他从十几岁起就游走在各大宗派之间,她以为她已经认清他荒唐的本质了,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他还能给她“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