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默了默:“君臣之义,不可轻易割舍。”他的凌云之志,更不可轻易割舍。
明明一切都在走向好的方向。鞑靼称臣,倭寇远遁;纪纲具举,朝野肃然;宗室外戚,循规蹈矩;巨贾豪强,低眉唯唯;金银如山,良种济世,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这本该是一个中兴盛世!他们本可以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可这一切,都将毁于皇爷的贪婪。
继夺权、分权后,皇上甚至要生生拔去士林的喉舌,将他们变作只知应声的跟屁虫。他要无法无天,唯我独尊,连舆论和道德的桎梏都要一一除去。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那些读书人。冲突一触即发,而身为内阁首辅的他,为了新政,为了稳定,既不能顺从上意打压同僚,又不能跟随义士联名上奏,就只能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压力如山一样砸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这个单弱的老者压垮。
黄夫人道:“可你再这样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你还指望李越能从中转圜吗?他如果能做到,早就做了,又何至于拖到今日。连他都束手无策,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杨廷和摇头:“他不是无能为力,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黄夫人依旧满腹疑虑,她还待再言,却听杨廷和惊喜道:“你看,玉兰已经开了。”
黄夫人抬眼望去,秾丽的花瓣已经微微舒展,如同一片紫霞。杨廷和意味深长道:“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变好。”
今年的第一次例朝,很快在春光中拉开帷幕。万岁于奉天殿升座,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分班侍立,按部奏事。因着近日内外大事接连发生,例朝的气氛已与过往大不相同。人人眼观鼻、鼻观心,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内阁的队伍里,依旧只有四个人。次辅谢迁看向月池:“你近日有和希贤再谈吗?”希贤是刘健的字。
月池摇头:“谈也无益。”
谢迁道:“可这般僵持,也不是办法。”他也是一个左右为难“媳妇”,事到如今只能两厢说和。
月池只是微笑:“您别急,办法是急不来的,兴许船到桥头自然直呢。”
什么船到桥头,这都要火烧眉毛了。谢迁还待再言,却听清脆的鞭响,皇上升座了。刹那间,文武官员齐齐跪下,本就十分肃穆的气氛,此刻更是彻底凝固。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袍角,只听得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走上丹墀。按照惯例,本该是文武依次奏事,可紧接着响起的却是刘瑾苍老的声音。
他的声音既嘶哑又粗粝,就像是从地底传来一样:“有旨意。”
怎么会一上来就颁旨。杨廷和平日虽以处变不惊自律,可此刻仍忍不住心如擂鼓。而这道圣旨中的内容,更是叫他瞠目。
“……念杨廷和、刘健多年辛劳,特允还乡之愿……
后面的话,杨廷和已经听不清了。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睁睁地看着那黄绫卷,落到他的手中,仿佛要把他的手心都烧出两个洞。
他终于还是跪了下去,深深叩头:“天恩浩荡,臣杨廷和颤栗谢恩!”
一道旨意过后,杨廷和和刘健便从权力巅峰上骤然跌落,而李越则更进一步,取而代之。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人人张口结舌,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杨廷和又一次看向了自己的得意门生。李越的眼中有同情,有怜悯,可独独没有惊诧和愧疚。他只是温言道:“听说巴蜀的桃花开得极好,您何不回去好好瞧瞧呢。”
正德二十二年,年仅三十八岁的李越代杨廷和为内阁首辅,晋华盖殿大学士。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官职,这样升迁的速度,堪称旷古绝今。保持中立的杨廷和被拉下马,而一直支持心学的李越上位,皇帝已经天下展示出,他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
月池已是第四次送先生离开京都了。他们已是当世的佼佼者,初入这座古老的城池时,何尝不是怀揣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宏愿。可到头来,他们都走向了黯然的归途。
白发苍苍的戴珊带着三个残疾的孙儿,步履蹒跚地归乡。他曾经刚正不阿,宁折不弯,可在信念一次次被摧毁后,也选择放弃一切,安享田园。
睿智明达的李东阳坚韧如松柏,哪怕是病入膏肓时,他还在为促成随事考成而努力,可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看到他所期盼的朗朗乾坤。天子与臣子所求,本就截然不同。他明明看透这帝王心术,却仍选择为大明王朝吐丝作茧,至死方休。
敦朴质直的闵珪是被她送走的。她要完成利益的交换,获得升迁的机会,就不得不挪开这一个个“绊脚石”。她先摧毁他的坚持,再强行把他遣送回乡。那时,她就应该意识到,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