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赞点点头:“还有部分充作了屯田。”
谢丕一叹:“你分给乡野,固然叫他们欢喜一时,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还不如划为官田,转入织造局名下,兴许还能求个长久。”
徐赞垂眸道:“这并非我们所愿。”
谢丕一哂:“可却是你们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不是吗?纵使是权倾天下的李含章,也不能将南方四省的巨室连根拔起,还是只能借助内部的矛盾。”
徐赞听出了他语中讥诮之意,却并无愠怒之色:“所以,既然已经找到了内部关窍所在,又岂能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谢丕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位高才,继我之后,又合了你们的眼缘。”
严嵩眼见已然火花四射,忙火上浇油:“以中,他们也是无奈之举,这也是为生民计……”
谢丕怒道:“我知道是为生民计,难道天下只有你们肯为生民计吗?我只问一句,多年相交,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徐赞长叹一声:“当然有。”
谢丕道:“既然有。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为何对我也要遮遮掩掩?难道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个只顾自家的卑鄙小人吗?!”
虫鸣满地中,徐赞的眼中盛满了真诚:“正因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们都深信,你不会因私废公,只要你亲至,必能安内攘外。”
谢丕颜色稍霁,他问道:“那为何……”
徐赞幽幽一叹:“若到此为止,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不是你对不住我们,而是我们想对不住你。”
谢丕一惊,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徐赞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擢升你及谢氏旁支的诏命,明日就会到府上。你……好好准备吧。”
准备什么,洗干净脖子准备等死吗?谢丕为官多年,品阶却始终上不去。不是他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谢家既然已经有了一位内阁次辅,又怎么会再出一位在京的高官。谢丕也是知道这点,所以不求出头冒尖,只想厚积薄发。可如今,徐赞竟然告诉他,他终于要升官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这哪里是给他褒奖,分明是要将他立成一个活靶子!
连严嵩都吃了一惊:“明天就到?”怎么会这么快,这一环接一环,几乎没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谢丕心中似有火在烧,这火自心头而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做一团。这是自他出京时,他们就定好的主意。不,或许更早!从最开始的水转丝纺场起,李越就已经埋好了线。
他的双目已然发红:“用水转丝纺车,引起地方士绅势力和中央集中权柄的失衡,逼得朝廷不得不出手。用人事考评之权和重利相诱,把大量官员笼络到中央这一方。再拿我的家族做诱饵,让我这个世家子弟,从豪族内部引起分裂,以此来逆转时局。而趁我牵制世家之际,你们再夺走田地,削弱世家对小农的掌控。你刚刚叫那个人,是作约长吗?”
饶是早已知情,严嵩也不由惊叹、畏惧,他轻声道:“是乡约之制。新建伯在十家牌法之上的创制。”
所谓乡约,就是在官府的倡导下,由乡民自主成立的自治组织。而自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乡约之中的约长、约副、约正、约史、知约和约赞的人选都是由同约中的乡民共同推选,具是“年高有德为众所敬服者”、“精健廉干者”、“礼仪习熟者”担任。二是村里的大事,大家商量来决定。“通约之人,凡有危疑难处之事,皆须约长会同约之人与之裁处区画,必当于理济于事而后已。”【1】
以往一村的大事,都是由当地的大地主来说了算,如今是既分地又设乡约,相当于从家族势力手中夺回了对基层相当的治权。再加上治农官之制,还大大延展了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力。
严嵩笑着摇头:“可叹各大家族,之前还大力推广农技,修建水转丝纺车,却不曾想,全是替人做了嫁衣。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李尚书啊。”
“只是……”他看向谢丕,半真半假道,“这对老友,未免太无情了。”
一直缄默的徐赞终于开口:“为政之德,本就不同于为人之德。更何况,他已然在保全你。”
谢丕愕然,徐赞道:“以前让夫人在贵府暂住,是借你之势护她。可事成之后,还留夫人在你府上,何尝不是借他之势护你呢?”
以前各方乱战,最怕流弹伤及贞筠。如今大势已定,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不提贞筠还可,一提贞筠,谢丕更觉有口难言。到头来,他还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严嵩望着他的背影,缓缓笑开。
徐赞目光复杂,他感慨道:“我真没想到,告密的竟然会是你。”
严嵩转过身,他的双目亮得瘆人:“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也敢违背圣意。”
徐赞摊手:“惟中言重了,我岂会有这样的胆子?”
严嵩冷哼一声:“你我心知肚明,圣上从开始就只想取财货,是你自作主张,宁愿舍弃真金白银,也要把精力耗费在土地上。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王荆公行新法,起初只是京兆一路,不久便遍行天下,结果不是敷衍塞责,便是变本加厉,良法变成恶法,助民反以殃民。底层建制不完善,上面即便再冠冕堂皇,光耀一时,不久也是要倒的。【2】这个道理,我懂,你懂,李尚书更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