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愈想愈乱,许久都不能冷静下来。家中的婆子就是在这时,端了热腾腾的马奶酒和烤羊腿进来,张彩却没有丝毫胃口,他不耐道:“撤下去吧。”
婆子却稳稳托着托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油灯下,她漆黑的身影将张彩笼罩在内,恍如山间的鬼魅。张彩硬生生从深思中被拉扯出来,他愕然抬起头。婆子垂眸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与她平日怯弱胆小的模样,判若两人。
当日,鞑靼和大明议和,月池提出将汉家女子带回故土,可这些妇人却因人言可畏,宁愿客死异乡。月池虽然没有强行将她们带走,却还是嘱托张彩好生看顾她们。蒙古人没有那么重的贞洁观念,张彩选忠厚老实之人,将年轻貌美者一一发嫁。而那些年老色衰,身体孱弱的妇人,却因无处可去,日夜哭号,恳请张彩给她们一条活路。张彩念及月池,到底心怀不忍,索性将她们留在自己身边。这些婆子逃出生天,不必卖身度日,自是欢天喜地,将张彩的起居照顾得妥妥贴贴。这样的主仆关系,也因此长存了下来。
可今日,这个低眉顺眼的老妇人,却昂首挺胸站在张彩面前,一张口,再不是一口浓重的方言,而是正宗的京片子。她嘿嘿一笑:“李侍郎素来怜香惜玉,对落难女子多有庇佑。张郎中对李侍郎情深似海,定然愿意从他所愿,急在他所想。圣上正是知道这点,所以遣奴婢混在被鞑靼掳来的妇人之中,我果然如圣上所设想的那般,长留在您身边,终于逮住了机会,给您捎信来。”
她从怀中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张彩:“您瞧瞧。”
张彩袖袍下的手不住发颤,一滴滴冷汗沿着脸侧流到后颈。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这封信不是他所想的威胁恐吓之语,而只是一封平常的家书,一封出自他父亲之手的嘘寒问暖的家书。
父亲又得了一个孙子,他的欢欣愉悦仿佛要透过纸面沁出来。在信中,他和全家人由于朝廷的加恩,尽享荣华富贵。他不住地感谢天恩浩荡,叮嘱他要为国尽忠。张彩只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婆子犹自笑道:“您猜,您周围愿意给您送信的人还有多少,您再猜猜,有多少人愿意为了您那一点痴心,搭上身家性命去冒险呢?”
他木然坐在那里,神采奕奕的双眼已变为死灰色。本来就是打算鱼死网破而已,可没想到,连挣扎的机会,都被堵死了。皇上不愧是皇上,早在走第一步时,就算到了今日,不仅有阳谋,更有阴谋,不仅有间谍,还有威胁。
张彩哆嗦着起身:“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做这样的事!”
婆子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傻子:“那是天子,执位至尊,无敌于天下。有什么是皇爷不能做的,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又是天子,又是皇爷,平常人呕心沥血去奋战,却敌不过他一根手指头。李越是如此,他也是如此。悲愤到极点后,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是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婆子讶异地看着他:“什么?”
张彩又问了一遍:“是赐我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婆子失笑:“您可真是视死如归啊,可惜啊,这些老婆子都带得没有。只有一句话罢了。”
张彩一凛,只听她道:“皇爷问你,可愿效仿太史公,任中书令,长伴左右乎?”
太史公即司马迁,司马迁因为李陵求情,开罪汉武帝,而被罚受宫刑。他惨遭阉割之后,被调任中书令。中书令正是汉代的宦官官职。张彩以为自己已然气到了极点,可没想到,朱厚照总有将人逼疯的本事。原来,杀了他还不够,还要当着李越的面,将他踩进泥里,让他一生一世都抬不起头。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婆子问道:“快给个准信,我还要回话啊。”
张彩霍然抬起头,双眼亮得瘆人:“有劳您老,回去问皇爷一句话。胜败兵家事不期,沙场失意情场得。他就不怕,那人是宁可选太监,也不要至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