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拉德·米切尔来枫石城,已经快有半个月。
刚开始那几天,老米切尔先生还能体验到一些新奇感。
他陪着妻子去教堂参观、到剧场看戏、游览安雅河两岸的风光,弥补了许多年轻时的遗憾。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生活令吉拉德·米切尔越来越不舒服。
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他就是浑身难受。
他甚至盼望自由人大会能提前召开,这样他就可以尽早回家。
相比之下,米切尔家的其他成员比他更适应在行省首府的生活:
斯佳丽第一次踏入“大城市”,看见什么都好奇,每天必定熘出家门,在城里四处乱逛;
阿梅莉·米切尔虽然同样有一些不习惯,但是新婚丈夫的陪伴显然更令她感到高兴;
爱伦·米切尔则是最不需要被担心的人。
米切尔夫人的气质和谈吐令前来进行礼节性拜访的“枫石城贵妇”都不禁心生嫉妒,连带提升了皮埃尔·米切尔在后者心中的评价,并令她们遗憾为什么“米切尔副官”结婚如此之早。
但是,爱伦从未对丈夫说过一句类似“枫石城比狼镇更好”的话。
甚至,她是唯一一个能理解吉拉德的苦恼的人。
“没关系的。”每晚睡前,爱伦都会在黑暗中握住丈夫的手,柔声安慰:“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面对妻子的体贴,吉拉德无地自容。
小儿子的质问一次又一次在他脑海中回响:“你不觉得妈妈更喜欢住在城里吗?”
吉拉德内疚于自己的自私,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身在枫石城,会让自己如此烦躁。
是因为无所事事吗?
可是自己在狼镇一样没什么活可干。
动乱来临前的那几年,吉拉德每天要么去镇公所睡觉,要么在自家庄园里遛狗。
除了在收获季和节庆日主持烤肉,吉拉德·米切尔是字面意义上的无事可做。
过于清闲的日子,活脱脱把一名骁勇强悍的杜萨克,养成了成天乐呵呵的乡下土财主。
以至于皮埃尔眼中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是心宽体胖的形象。
老米切尔当年驰骋疆场的飒爽英姿,小米切尔是通过别人之口才知晓,后者还将信将疑。
庄园土地被划给流民农场以后,吉拉德·米切尔又顽强地在自家后院开辟出半份耕地。
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没法再像以前那样不知疲倦地干活,所以新开辟的土地上只有一半种了粮食,另一半种了些蔬菜瓜果,而且还主要是靠女儿、儿媳以及老雇工、老战友们帮忙操持。
吉拉德们心自问——“无所事事”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那么,是因为老伙计们都不在身边,令自己感到寂寞了吗?
也不尽然。
虽然吉拉德的老伙计、老战友们身在狼镇,但是老战友们的儿子甚至孙子,可有不少如今就在枫石城。
血狼从狼镇带出来一大批年轻人,其中还活着的,都已成长为铁峰郡军的骨干军官。
听说老米切尔镇长也来了枫石城,他们纷纷前来拜访问候,几乎要把皮埃尔住处的门槛踏破。
毫不夸张地讲,过去半个月里吉拉德见到的客人,比以往一年还要多。
所以,“举目无亲”这个理由,也不够坚实。
真正让吉拉德·米切尔在枫石城感到不适的,或许是一个他内心深处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在狼镇,他是备受尊敬的镇长,是远近闻名的杜萨克,无论谁见到皮埃尔,都会说“这是米切尔镇长的儿子()
”;
然而在枫石城,他只是一个来自边陲小镇的“乡下地主”,无论他见到谁,都会被介绍“这是米切尔副官的父亲”。
曾经,小儿子惹是生非,以至于最后无学可上,不得不去服终身兵役,令老吉拉德夜不能寐。
如今,小儿子出人头地,已然跻身父亲未能踏入的阶层,前途更是一片光明,老吉拉德又有些怅然若失。
喜悦又伤感,欣慰又失落,自豪又自轻,个中滋味,老米切尔先生也理不清楚。
唯一能让吉拉德感到慰藉的,就是他的女儿和女婿终于也来到了枫石城。
夫妇二人还特意抱来了他们正在牙牙学语的女儿,只为让吉拉德见上一面自己的外孙女。
天伦之乐无形间冲澹了郁结在吉拉德心头的闷气,陪外孙女玩耍的时候,吉拉德甚至不自觉地想——就这样撒手人寰,也值了。
但是天性中的倔强和顽固,令他终究还是无法轻易服输。
枫石城带给吉拉德的压抑感,也始终未曾真正消解。
所以当老米切尔先生又一次从衣钩上取下帽子,蹑手蹑脚走向门外的时候,爱伦用眼神制止了想要开口叫住父亲的大女儿。
一直等到丈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门外,爱伦才开口:“让他出去散散心吧。”
“可是……”法妮欲言又止,委婉地提醒母亲:“爸爸肯定又要很晚才回来。”
爱伦当然明白女儿的潜台词,她握住大女儿的手:“别担心,我相信,米切尔先生可以照顾好自己。”
一出家门,吉拉德顿感呼吸通畅许多。他照例先去了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