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一个赤身***的男人提着一把弯刀,趴在一匹没备鞍的红白花马的马背上,没命似地逃向大山深处。
男人一边用弯刀抽打战马,一边惊恐地不停朝身后张望,仿佛在被某种恐怖的猛兽追逐。
这个男人正是赤练——金人氏族贵胄、特尔敦部的箭官、烤火者的亲从。
因为长年负责看守圣地,赤练通常不参与劫掠,所以他没有经历血泥之战,幸而逃过一劫。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亲历过那场把冻土化成泥沼的惨烈大战,他不懂得须要对血狼心存畏惧。
没有马鞍就无处借力,马背的每一次颠簸都让赤练痛苦不已,但是他不敢停下。他用双腿紧紧夹住马肋,更加卖命地抽打着身下的坐骑。
“[赫德语]快啊!快啊!”赤练在心中呐喊:“[赫德语]合勒敦山!救救我!庇护我蝼蚁般的性命,我的子孙后代会每日为你晨祭!我要把散失的子弟、牲群和毡帐聚集,我会像太阳一样再次升起!快啊!快啊!”
然而追兵还是来了。
赤练的背后先是传来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微不可闻的闷响,而后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即使是赤练骑乘的红白花的蹄声也不能将它遮掩。
赤练的行动已经足够隐蔽,他走溪涧、翻山谷,没带任何护卫,孤身一人行动。
可是追兵的嗅觉更胜一筹,他循着蹄印、毛发和折断的草茎树枝,一路跟踪而来。
赤练回首望去,发觉地平线上的追兵仅有一骑,便不予理睬,继续疾驰。因他的红白花是一顶一的好马,甩掉追踪者轻而易举。
然而事与愿违,追兵的乘马虽然不如赤练,可他却是沉着冷静的骑手。他谨慎地选择最节省马力的路线,而不是像赤练那样不顾一切地快马加鞭。
因而追兵的身影虽然几次在赤练身后消失,但又一次又一次重新出现在地平线。
终于,红白花的体力渐渐枯竭,四蹄踏蹬的节奏不由自主地放慢。
原本不紧不慢地缀在赤练身后的追兵则突然催动马儿,闪电般拉近与赤练的距离。
追来的骑手踩着木镫从马背站起,张弓搭箭。赤练反应不及,落入弓箭的射程之内。
听见身后“铮”的一声,赤练惊恐地大叫起来,然而脊背没有感受到箭镞入肉的剧痛,反而是胯下的红白花发出一声悲鸣,速度陡然加快。
追来的骑手没有瞄准赤练,而是一箭正中红白花的马臀。
赤练扭头看向红白花中箭的地方,心中彻底绝望——因为追兵用的显然不是寻常箭头,而是特制的放血箭。
这种箭专门用于狩猎大型猛兽,刺入血肉便别想拔出。强行拔出箭头,伤口也无法自行封闭。可如果不拔出箭头,箭头锋利的边缘会在猎物体内不断割出新的创口。因此只要用这种箭射中猛兽躯干,猎人就只需要耐心等待猎物因无法停止的失血而死。
赤练一咬牙,猛拉缰绳,调转战马直面敌人。
追踪者也随赤练停住乘马。
借着已经升起的太阳,赤练终于看清追兵的样貌:约莫十六七岁,唇边才刚刚长出细密的绒毛——还是个介于成人和孩子之间的小子。
最匪夷所思的是,追兵身上穿着的是诸部风格的长袍,梳的是诸部子弟的发辫,用的马鞍也是荒原的样式,手里拿着一张角弓,背后还不伦不类地背着一把火枪。
一路死咬住他不松口的狼犬,居然是诸部子弟?!
“[赫德语]畜生!”赤练暴怒大骂:“[赫德语]你为何要助两腿人?!”
追兵没有理睬赤练,确认赤练手上既没有弓、也没有箭之后,他()
反而轻扯缰绳,再次与赤练拉开距离。
“[赫德语]来啊!”赤练挥舞弯刀,咆哮着向追踪者冲去:“[赫德语]和我决一死战。”
追兵轻敲马肋,转身就走。他灵巧地控制着胯下的灰马,与红白马保持着一箭的距离。直至赤练停下,他也停下,继续不近不远地盯住赤练。
赤练怒火中烧又无处宣泄,他疯狂地锤打自己的胸膛:“[极尽恶毒的赫德脏话]!来啊!来啊!你不是要拿我的性命去讨赏?来拿呀!来拿呀!”
然而追兵就像一块没有情感的石头,任由巨浪拍打也岿然不动。无论赤练作何举动,背着火枪的青年子弟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默地打量着赤练。
又有一连串蹄声从后方传来,另一名骑手的身影出现在山坡的分水线,望见山坡下的赤练和青年,骑手立刻朝两人驰来。
“[赫德语]哥哥!”远远就能听到新来的骑手在兴奋大喊:“[赫德语]你抓到了赤练头人?!”
赤练心如死灰地望着面前的一对兄弟,新来的骑手容貌和青年有七分相仿,但是年纪显然更小。鞍侧挂着角弓和箭袋,背后也不伦不类地背着一支火枪。
新来的骑手兴高采烈地疾驰到对峙的两人面前。看到赤练只有弯刀却没有弓和箭,他大喜过望。转头又发现兄长迟迟不动手,他又有些疑惑。
但是他很快就决定——不想那么多。
新来的骑手解开绑绳、张弓搭箭,自告奋勇:“[赫德语]要是哥哥不愿意动手,那就我来!”
但是兄长的手按下了他的角弓。
半大小子不解地看着哥哥,而青年只是摇了摇头。
“等。”青年用眼神告诉弟弟。
赤练求死无望,悲愤地仰天大吼,然后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翻身上马,执着地朝着大山深处走去。
追上他的两兄弟既不阻拦也不相助,仅不近不远地缀在他身后。
不知又过了多久,荒原的宁静再次被隆隆的蹄声搅碎。
一队黑衣骑兵出现在三人的视野内,这一次追来的不再是诸部子弟,而是货真价实的帕拉图骑兵。
青年朝天放出一发响箭。
一路追随青年留下的标记赶到此处的帕拉图骑兵闻声,策马向着三人所在的位置驰来。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军刀塞伯。
赤练自知死期已至,调转战马,迎面对敌。
看到穷途末路的蛮酋以及监视蛮酋的向导兄弟,塞伯哈哈大笑:“留给我?很好!很好!!!”
紧接着,塞伯看到蛮酋持刀指着自己,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赫德话。
“嗯?”塞伯不禁挑眉,问向导兄弟:“他说什么?”
兄弟当中的哥哥听罢赤练的叫骂,用半生不熟的两腿人语言解释:“赤练头人……想要与您进行……勇士和勇士……一支箭和一支箭的战斗……”
塞伯来了兴致:“决斗?”
“少校,请不要冲动。”安格鲁一听不妙,赶忙出言劝阻:“蛮酋自知逃不过今天,妄图鱼死网破,请您不要给他机会。”
“你什么时候有资格管我?”塞伯斜眼睨视安格鲁。
“蒙塔涅保民官命我保护您的安全。”安格鲁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已经不是帕拉图陆军的士兵,所以您的少校军衔对我没有意义,但百夫长的指示就是我的使命。”
塞伯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有分寸。”
他轻挥马鞭,慢步骑到赤练面前。安格鲁无奈地打了个手势,让部下做好准备。
然而与赤练对峙的塞伯却不拔出武器,反而伸手入怀,摸索()
半天掏出一支又脏又旧的烟斗。
他笨拙地给斗钵塞满碎烟叶,又费了一番功夫用火镰引燃火绒布,最后把烟草点着。
赤练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两腿人头目莫名其妙的举动,直到他发现对方把那个小东西放进嘴里,美美地吸了一口,仿佛在享受着他的绝望、他的愤怒、他的穷途末路。
“拉斯洛学长、罗伯特学长。”塞伯默默心想:“你们看到了吗?”
紧接着,他就被辛辣的烟雾呛得猛烈咳嗽起来——他其实不会吸烟。
赤练怒不可遏,哇哇大叫着挥舞弯刀冲向胆敢羞辱他的两腿人。
然而还在咳嗽的塞伯闪电般拔出鞍侧的短枪,直指蛮酋胸膛,稳稳地扣下扳机。
“咔哒”一声脆响,火光迸射,硝烟喷涌。
赤练的胸口多了一个血洞,而他的后背则被掀开一个更恐怖的窟窿。他的手臂甩向身后,一头从马背栽落。
“***。”塞伯冷冷地说。
赤练死了。
但是用不了多久,塞伯便会为让赤练死得如此轻松而感到后悔。
[赤练部营地所在的山谷]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
胜负已分,短暂而血腥的杀戮宣告结束。
散落在山坡各处的尸体被拖到谷底,一一清点。俘虏——男人、女人、小孩——被圈禁起来,由专人负责看管。
负伤的骑兵坐在山坡上休息,等待医官处理他们的伤口。阵亡的骑兵遗体已经装车,黑色的外衣遮盖住了他们失去生机的脸庞。
还能行动的骑兵,除一小部分前去追击逃敌以外,其他大部分人此刻都正在营地的废墟中翻翻捡捡,寻找食物、水以及战利品。
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捷,一场荒原式的胜利,赢家有权拿走一切。
和温特斯见过的穷得叮当响的赫德部落截然不同,赤练部异乎寻常地富有。至少从营地搜出的皮草、首饰、金银器皿、钱币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百夫长!”原步兵长、现临时骑兵中队长兰尼斯捧着一柄珍珠鞘的弯刀,脸上的喜悦几乎掩盖不住:“应该是蛮酋的佩刀!献给您!”
温特斯接过弯刀,问:“骑哨派出去了吗?”
“派出去了。”兰尼斯立刻收起笑容,严肃地回答:“二十四个方向都派出了骑哨,任何一支出现在二十公里内的骑队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让大家优先收集食物、水和马匹——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喝,我们需要尽快撤离。”温特斯把弯刀扔进堆放战利品的小山,拿马鞭敲了一下兰尼斯的脑袋:“不用担心战利品,它会被公平地分配给所有人。”
兰尼斯抬手敬礼,高高兴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