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阁好奇道,他能察觉出对方说这话时并非真的沾沾自喜,而是明显带着愧疚和无奈。
赵狰将酒饮下,叹息道:“因为当时的南岳需要的并非是一个宅心仁厚的好皇帝,而是一个有手段,有魄力,心又要足够狠的铁血帝王!”
他知道先帝对老九的喜爱,也知道父皇暗地里其实已经写好诏书,打算殡天后就将皇位传给他。老人家爱家中小幺,无可厚非,更何况他们这位最小的弟弟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出类拔萃,比他们这群兄长更为优秀。
但是生在帝王之家,很多事情老九都越过了界,尤其是当他还不是储君的时候。.
“那时南岳和北莽的国战刚刚结束,中原各处又有诸侯趁机作乱,群雄割据,百姓生灵涂炭,此时一个仁慈心善的人坐上皇位,对南岳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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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阁问道:“所以你出手杀了他。”
赵狰点了点头,无奈道:“是不得不杀,老九不死,就会有很多其他人死,成千上万。一旁虎视眈眈的北莽也会借机发难,中原刚平定下来的战事不能再起兵戈。对我而言死一人,可安天下,这笔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男人虽嘴上说得很随意,可偶尔抽动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龙生九子,各有所长,奈何他赵狰就是其中最不讨喜的一个。与其他赵家子孙相比,他长相狰狞,身材圆润,自幼便得了个‘小饕餮"的诨名,且越长越是能吃。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是样样都不行,很多时候还要承受赵家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就连自己的父亲对他也是不假辞色,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赵家的种。
所有皇子中也就老九对他不错,不会随意打骂,更不会抢了他手中的糕点扔在地上,然后逼他像狗一样跪下去舔。
但就是这么一个唯一对他好的赵家人,他却不得不亲手杀了他。
男人的眼神渐渐变得哀伤,他还记得那日骗老九出来时,那少年一脸的天真和兴奋,毫无戒备。两人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天的猎,却啥也没有猎着。赵狰是自知箭术不行,但少年明明可以百发百中,却次次故意射偏,结果他们两人就像两个傻子一样追着一头麋鹿跑了一整天,直到日薄西山,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无力地躺在草垛上,一起看着夕阳静静落下。
。”
“嗯?”
“你说我会是个好皇帝吗?”
胖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藏在草垛内的手悄然握住了弓,死死握紧。
少年跳下草垛,背对自己的兄长,走到前方看着落入地平线的余晖蓦然一笑。
转身,箭已在弦。
胖子眼含热泪,松开了紧握箭弦的手指,下一刻,箭矢命中少年胸膛,他的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褪去的笑意就此直挺挺地倒下。
这一支整日都没射中猎物的箭,最终还是沾了兄弟的血。
麋鹿站在远处,晶莹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双耳一动,便有跃入林中消失不见。
胖子跪地失声痛哭,他知道这一箭他必须射出去。太子的禁军已经秘密集结,随时可以逼宫兵变。而一些打着站队名义的皇子和武将也都蓄势待发,开始调集各处兵马,只需一声号令,南岳境内就会烽烟四起,血流成河。
当消息传回宫内,老皇帝像是一下失去了所有希望,变得浑浑噩噩,身体每况愈下。
太子顺势登基称帝,手握大权,以雷霆手段稳定局势。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此平息,而始作俑者,只不过是个无权无势,又在赵家深受嫌弃的‘愚者",这‘弑亲"的恶名也该理所当然地由他背上。
听完蜀王的回忆,朱阁没有开口,只是情不自禁地给他倒了一杯酒,最艰难的决定往往需要最坚韧的意志。
赵狰端起酒杯,小酌一口,还不忘调笑道:“这仙人倒的酒本王可得细细品味。”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没喝过酒,但也愿意与眼前之人共饮。
美酒入喉,起初辛辣刺鼻,朱阁不觉皱眉,可片刻之后却又别有一番风味,唇齿留香,心暖宜人。
“好酒。”少年不由赞叹。
蜀王大笑,看出少年是第一次饮酒,便也主动替他斟满,举杯笑道:“敬这太平世道。”
少年同样举杯:“敬让世道太平之人。”
男人微微一愣,随即欣慰一笑。
两人一饮而尽,小草也想加入,伸手去抱那酒壶,却被少年打断:“你还小,乖乖喝你的果酿。”
女孩抽抽鼻子,()
有些不满,哼哼道:“这死胖子这么笨都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喝。”
蜀王大笑,指了指自己,对女孩说道:“本王虽凶名在外,可也不是真傻,精明着呢。”
女孩撇撇嘴,说道:“对对对,你是不傻,要我说那个被你故意射死的九皇子才是真得傻。”
赵狰脸色一沉,眯起双眸,沉声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草掰下一根鸡腿,咬了一口反道:“那个九皇子跟你比,脑袋聪明吗?”
蜀王轻哼道:“老九天资聪慧,熟读兵法韬略,胜我数倍不止。”
女孩耸耸肩道:“那不就行了,你都能看清的局势他会看不清吗?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笨的人,放着皇帝的位置不坐,甘愿死在你这胖子的手上,还说不傻?”
大殿顿时安静,朱阁无奈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弹了女孩额头一下,后者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张口来咬,两人顿时闹作一团。。
蜀王整个人却如石像般呆坐原地,一瞬间困扰他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为何那人临死前笑得那般自然、安详。
他早知道自己是去杀他的,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慷慨赴死。作为出生最晚的孩子,他虽深得帝心与民心,但也很清楚他没有太子一样的根基和权势,活着注定会成为有心人利用的借口。若是要死,便宁愿死在一个同样胸怀天下的人手中。
男人掩面痛哭,泪止不住地流下,他还在纳闷,箭术如此糟糕的他为何偏偏这最后一箭射得如此之准,原来老九你什么都知道,说那些话是故意逼动手啊。
男人失声,又哭又笑:“老九你这混球,连你都要欺。”
偌大的宴厅内,只有男人无助与愧疚的哭泣声不断回绕。
门外,知晓一切的三人皆沉默不语,静静听着,十几年都不曾露过半点怯懦的男人,今夜却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