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在前宫换岗巡弋的羽林卫和撑着灯将一处处宫灯引燃的宦官擦肩而过,白日里被宫人们扫到两旁的积雪消融了大半。夹在两堵宫墙之间的道路上,静得连殿宇上冰雪消融滴落于地的声响的清晰可见。
秦王统兵进逼京师的危机刚刚过去,这座长乐宫,也不会在年前就匆匆再换一次主人,大家本该继续这么相安无事下去,可这些时日不知从何处传出为了所建宫中每岁的开支,要将这长乐宫的宫人奴婢削去一半。
入了宫的女子们倒还好说,无非是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既然在宫里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倒不如趁此机会出宫,早些嫁了人去。可偏偏这宫里是阉人最多,这样的消息,不免让他们忧心起了自己的前程。
起初他们本是不信的,直到传言天子要让先皇的妃嫔们搬到新建的东都去住,还有皇后和贵妃都下令尚衣局不再新制来年开春的宫装,甚至连甘露殿里也有消息传来,将杨宸明年的四季常服龙袍从二十七件改成十二件,他们才渐渐相信这条消息不是空穴来风。
年前的大宁内廷和前朝一样,因为改天换地之后的动荡,被笼罩了一层令人无所适从的阴影,让人总觉得心头有些憋闷,也让人对过几日的新年,并没有太多的期待。
勤政殿本是内阁议事之所,杨宸登基之后,为了亲近朝臣,在勤政殿里每日待的时间也多了许多,换在天和一朝,到了宫中点灯的使臣,内阁诸人早已退出宫去,只留一人值夜便是。
而如今既然换了新君,一应的规矩也就改了,跟着杨宸从甘露殿来到勤政殿伺候的两个年轻太监站在殿外,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没法猜到,究竟是谁给天子出了这么一个损招,竟然让内阁的重臣何时理清这本烂账何时才能出宫。
惹得几位大人已经破天荒的被留在了宫中整整两日,每日只听得这算盘声噼啪作响,殿内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像是将朝会议事从奉天殿搬来了勤政殿一般。
内阁尚且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三省六部的堂官老爷们自是也不得安稳,每日来来往往的拿着各自手中的凭证,到此来请人做主的事也不曾少了去。
自大宁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司礼监秉笔李平安在殿门外回了皇后宫中侍女小婵的话之后,拘着身子走进了殿内,绕过此时一个个疲惫不堪的国之重臣,再绕过一扇高耸的云屏,走进了内殿。
殿内燃着香银炭,不仅让整个大殿都暖和着,还用那淡淡的幽香抚慰着殿中之人那紧绷的神经,云屏一旁,两条紫色的烟从云纹白梦瑞兽香炉的嘴中喷出。唯一一名在内殿侍奉新君的朝臣是如今官至秘书监待诏的赵祁,因为官阶不高,只穿着蓝色朝服。
但偌大的前朝后宫,没有人敢小瞧了他,毕竟先皇一朝兼着秘书监待诏之人,可是入了内阁,官拜为礼部尚书的方孺。赵祁之于天子,便是方孺之于先帝的话早已是前朝内廷心照不宣的秘密。
“嘘”
穿着蓝色朝服的赵祁冲着李平安嘘了一声,放下了手中那道被杨宸密密麻麻批注了百余字的奏折,向李平安说道:“刚刚睡下”
李平安微微抬头,只见自己的主子右手撑着脸,双目紧闭,任由那身新制的赤色金龙袍拖在了地上,他本不清楚杨宸是否真的睡着了,可见到杨宸头顶那座九龙鎏金的冠冕岿然不动,只是脸故作睡着的模样,心里便了然了一些。
笑着向赵祁回道:“是皇后娘娘派人来问话了,那奴婢便等一会儿”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原本还是“睡了”的杨宸当即便醒了过来,站起身抻了伸懒腰后,打着哈欠问道:“皇后来问什么了?”
“回主子,皇后娘娘遣小婵姑娘来问问,今儿个陛下说要去启祥殿用膳,还去么?若是不去了,娘娘一会()
儿便给陛下和内阁的几位大人们送来。”
“去,当然去。”
杨宸亲自掀开了帘帐,绕过云屏,走到了前殿中,众人见杨宸走出,各自起身行礼后被杨宸问道:
“王阁老,今日这账,算得怎么样了?天和二年,国朝到底用了多少银子?”
王太岳的须发这几日没有在家中被夫人打理,有些散乱,这么多年,他还如成亲那时,只让发妻打理自己的须发,也养成了这个离了夫人便不成体统的恶心,如今每日上朝,都少不得有人在背后嘀咕。
“启禀陛下”
王太岳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置疑的中气,整个勤政殿,也就耐心地听着当朝首辅的回答:
“散的开支臣等还在打理,但大项的花费,已经算好了。”
“都有哪些?各是多少?”
“三月,为平荆襄流民祸乱,准荆州将军所奏白银七十六万两以充军资,安抚百姓,后两征东羌藏司,前后支出白银一百五十二万两,一百三十四万两。为经营东都,年初预算为白银九十九万两,然实际花费白银一百零七万两。初夏,为治胶西水患,先帝着户部准胶西胶东二道所奏,请五十万两白银赈灾。先皇驾崩,礼部丧仪所需,三十九万两,为先帝陵寝,加征民夫三万四千人,工部又请白银四十一万两,陛下登基,册立皇后,皇贵妃,齐王,楚王,赵王又是六十一万两。合计,六百六十万两有余。这些还只是在年初预算之外,合计各部预算的结余,大的亏空,当是六百万两。”
在王太岳开口之前,杨宸便已经猜到大的支出是哪些,可真听到这亏空有六百多万两,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今日听赵祁提到,按照惯例要给六部百官的年前赏赐至今未曾有着落,不少人都去户部围着徐知余讨要说法。他也清楚,在不少人眼里,这样的亏空对大宁的国库而言伤及不到根本,便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立国三十余载,内廷宫中府库的银两也足够撑些时日。
可内廷到底还剩多少银子,杨智营建兴庆别宫,再算上修缮宫室,暗中给蜀王府和楚王府的赏赐,又能剩多少。
何况这还不是山穷水尽的地步,杨智的陵寝与开春各国来朝之后的回礼,才是一个真正的无底洞。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杨宸这才当家不过三月,便身心交瘁,有时夜里做梦,还梦见自己仍旧是楚王,快快活活,好不自在。
“德国公府和邢国公府抄没的呢?”
杨宸转身问向宇文杰,宇文杰也便起身回道:“两家现银不过百万,值钱的,多是祖上的积攒物件,还有太祖高皇帝,太宗皇帝,先帝赏赐的田庄盐池这些家业,一时半会儿折不成现银,无以为用。”
“那便拿去卖了,抄没所得,让锦衣卫,刑部,大理寺如数缴上,过些时日北奴使团便到了,朕听说北奴的尚书令给朕送了大礼来,我堂堂大宁,连回礼的物件都拿不出岂不是让人笑话?北奴人想要银子,如今朕一个子也没有,不过古玩字画,宝剑名刀,姜家和李家,定然是给朕备好了的。那些田庄,布行,盐池,铜山,朕也不要了,价高者得,通通卖了折成银两。邓家和曹家也是公府,想必打理这些自有一套法子,依朕看,这些罪臣的家业,还是卖给这些公府侯府得好。”
“诺!”
宇文杰听懂了杨宸的暗示,换在从前,他必定要谏言一番,可如今的景象,剩下的法子里,这已然是来银子最快的法子。不是没人想到这一招,而是这一招,只有杨宸亲自说出口,这些罪臣的家业,才有人敢出价。
“巡盐所得呢?”
“启禀陛下,年初之时,为动刀兵,府库已然是捉襟见肘,巡盐所得,也早已换作军资和营建()
皇陵所用,分文不剩。”
听徐知余说完,杨宸不便再发作什么,两手撇在身后:“那诸位爱卿便多辛苦辛苦,早些将明年的预算还有今年的开支算清楚,拿个折子给朕”
“诺!”
李平安为杨宸打开了殿门,殿外的寒气和殿内的温暖一时交错,走到殿门口的杨宸又转身向恭送自己的重臣们说道:
“非常时节,就有劳诸位爱卿与朕同甘共苦了,宫里每岁花用去的银两也不少,依朕看,日后诸位爱卿还是遣人从家中送来饭菜,再交人送进来。百姓人家常说地主家也没余粮,如今我大宁朝的天子也快揭不开锅了,大家便都辛苦辛苦,今夜来不及准备,就再让御膳房送一次,日后我大宁的内阁,便不归宫里管饭了”
杨宸说完,没有理会自己身后那似笑非笑的异样目光,也没有理会,王太岳和宇文杰将自己当作孩子说笑一般的神情。徐知余成了众矢之的,被王太岳笑道:“徐大人持家节俭,看来是以身试教,让咱们陛下学了去,此乃我大宁之福啊”
隔着屏风听到杨宸和诸位臣工议事的赵祁此时也摇了摇头:“这是当朝天子?怎么尽是些市井无赖的手段?”
........
“哈哈哈哈”
启祥殿内,刚刚用完晚膳听杨宸一字不落将今日在勤政殿里的场面说出来的宇文雪和一众侍女都笑得快合不拢嘴了。
不过到底是公府贵女,而今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宇文雪自是不会让自己太过失态,她只穿着凤袍,顶着那顶如意描金银坠领到缠发冠,任由美眸顾盼间流转着华彩,只在红唇间微微漾着清淡笑意。
“陛下真这么说?”
“那不然?”
说话间,宇文雪随着杨宸一道起身,向一旁的云筑榻走去,杨宸还绘声绘色地说道:“宫里一顿饭得多少银子?内阁一月要吃朕多少银子,他们无非是想告诉朕,先帝用的银子太多了,让朕可别这么学,免得日后每一年都像今年这般年关难过。”
宇文雪本和杨宸一道落座,可杨宸却直接趁势躺在了宇文雪的双腿上,夫妻二人的默契,而今帝后之间的琴瑟和谐,让宇文雪的手自然地落在了杨宸的额头两侧,为杨宸轻揉了起来。
“当初皇爷爷在时,谁敢说一句年关难过,父皇在时,又有谁说过一句年关难过,皇兄在时,父皇驾崩的丧仪和桥陵花用,大军征战,修葺宫室,营建东都,又有哪一样不是花去的银子如山如海,也不见有人说过一句年关难过。朕刚刚登基,群臣百官倒是都说起了年关难过,这银子,莫非只是皇兄一人花了不成?他们无非是觉着皇兄不会再开口了,要将这些罪过统统扔给皇兄,让朕以此为戒,那朕就一笔一笔让他们算清楚”
杨宸有些伤感的说了一句,便闭目躺好,安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静谧。
“陛下,治国治家,虽不可一概而论,可大抵是差不多的,今岁亏空太大,想的法子无外是开源节流,前朝的事臣妾是妇人不得妄议,但是这后宫的事,臣妾倒是有事想与陛下议一议。”
“是遣散宫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