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师后,还请方大人替我转奏陛下,就说我杨威谢陛下成全了”
秦王鞭声轻扬,数千侍从卷起的尘土漫天飞舞,方孺在尘土当中渐渐无从看清杨威的背影。
紧挨着他的随从倒像是若有若无的听到了方大人的嘀咕:
“陛下,有秦王如此,是大宁之福啊”
当然,方孺口中的那位陛下,再无从听见了。
.......
天盛元年,春,临州城,被禁足的吴王殿下带着吴王妃踏春出游,泛舟西子湖上。
时,湖水青碧如洗,云映其中,春风拂过,涟漪微微,由湖向岸,只见得花草灿烂,士民也踏春于岸边。听闻吴王今日带着王妃出游,临州百姓,几乎倾城而出,摩肩接踵,争先向湖面中打量着,期盼一睹吴王殿下的英姿为快。
民间已有传闻,是因为淮南王艳羡吴王相中的一位女子,抢先一步,纳入王府,惹得吴王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带着水师浩浩荡荡逆江而上攻破了庐州城。
在这座能容纳男女情爱故事并让其由此传于天下经久不衰的临州城,这样的传言倒也正常,否则谁能解释吴王殿下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领兵离开东海道最终落得一个兵马被夺,改封临州,禁足三年的下场呢。
陈凝儿今日的打扮也随意了许多,少了些王府规矩的负累,只与杨洛独处,宛若寻常家百姓夫妻一般泛舟春游,她也自不必讲究什么排场。只寻了一身百褶妆花裙,用一支小巧的金雀朱钗盘住了一头云瀑般的长发。纤细秀美的指尖上也只是浅抹了一层晕红,在春色烂漫里微微一笑,嫣红唇色的恬静妩媚便足够让西子湖的景色为之黯然失色。
“王爷今日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是因为陪臣妾无聊么?”
“哪儿有?”
见陈凝儿看出了自己的心绪不佳,杨洛连忙醒过神来。
“那王爷为何一言不发?”
“陛下的圣旨要到了”
“什么圣旨?”
“陛下登基,改元天盛,自然是要大赦天下的,本王也就无需被禁足了。”
“这是好事啊,那王爷为何今日还是这么愁眉不展?”
没有想着卖弄自己亲王排场的杨洛今日只穿了一身白袍锦衣,双手负于身后,平眺着西子湖面。
“昨日刘忌已经回京了,临行前告诉了我这个消息,说是陛下怕我闷出毛病来,先于圣谕解了我的禁足,本想行事谨慎一些,免得给陛下惹来麻烦,谁料到今日竟然是这般排场”
杨洛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他一个因为忤逆作乱,攻伐同宗之罪落得今日这般境遇的落魄藩王,倒是真的未曾想过会惹得这座临州城会倾城而出。
他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幼在王府因为丧母而备受欺凌的他,一生所求,无外乎自保,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倾天下,他都从未想过。倘若说至今日,真有什么事让他后悔,也仅仅只有永文七年当杨景密诏让他带兵入京勤王,而自己那位三哥看来对长安已经势在必得之时,他选择了先于朝廷密使和杨复远的亲笔,离开了平海卫,飘荡在茫茫大海之中,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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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杨宸的圣谕传到东海城,再到他被锦衣卫带出那座气压东海,势如朝日的吴王府,如同罪逆一般被送来临州的一路之上,他也想过,倘若自己也像杨宸一般不顾一切的带兵勤王,是否会有不同。
还好这江南温柔的烟雨和山水足够消磨任何英雄的雄心壮志,已经如愿做上一位太平藩王的杨洛,暂时还未想过自己会寂寞。
他想过许多次那个在加冠之后被父皇召见的夜晚,永文帝杨景拿着江南的舆图,让他侍奉一旁,拿着烛台灯火,父子二人一起看向那座孤悬海外的前奉余孽盘踞之地时的情形。
“群臣皆以为你行事唯唯诺诺,总是谨小慎微,唯恐犯错,所以庸弱不堪大任,可朕是你的父皇,朕知你这些年受的委屈。”
杨洛至今记得当时的自己心头的震撼,更明明白白记得,当自己父皇将写好的“吴”字交到他手中时,那颤抖的举动。
“朝廷财赋重地,东海之地,朕便交于你了,江南非王图霸业兴旺之所,你只需操练水师,得此克复东台之功。待来时太子登基,给太子一个削藩的契机,莫要让太子像朕一样背负残害手足之名,求得一世安稳,便不难了。”
“王爷在想什么?”
陈凝儿眼见杨洛才与自己没说几句话便又走起了神,不禁又生了几许倦意,好好的一番兴致,被毁去了十之七八。
“没什么,就是想回长安了”
“那等明年,王爷写个折子给陛下,臣妾随王爷一道入京给陛下和娘娘庆贺新年去,上次去,还是永文五年呢。”
“是啊,短短四年光景,父皇不在了,皇兄不在了,三哥四哥也见不着了”
杨洛的话里,透着伤感。
“可是陛下和娘娘在啊,臣妾以为,陛下和王爷手足情深,必然也是想念着王爷的。本说禁足三年,可如今陛下登基大赦,连三月都不曾有便又还了王爷自由。”
说话间,陈凝儿趁势起身扶起杨洛,一道立于船头,指着西子湖说:“还有先帝,王爷不是总说,先帝喜欢江南么?先帝的奉安大典王爷是赶不上了,可王爷也该去看看先帝,亲口和先帝说上一说,咱们这江南之地,是如何的美啊”
“哈哈哈”
杨洛勉强挤出了些许笑意,还是摇了摇头:
“爱妃能常伴本王身侧,便是本王如今,一生所求了。水师精锐,江南财赋,亲王之尊,都不过是身外之物。”
“臣妾一定会陪着王爷”
陈凝儿倚靠在杨洛的肩头,如今的杨洛肩头,再不像当初身披罩甲一般硌人。吴王妃手指着岸边那座名扬四海的塔,轻叹道:
“西子湖,白娘塔,这临州城,可都是用美人做名啊”
“本王要在这西子湖上建一座阁,就用爱妃的名字,也让百年后的人们看看,本王对爱妃之心,虽沧海而不移。”
.....
史载,天盛二年秋,天盛帝杨宸因“湘王薨”而湘王无嗣,诏吴王杨洛入京,以子侄之礼奉湘王梓宫入桥陵附葬太宗皇帝之身侧,吴王妃陈凝儿随王驾入京。
经淮南之地遇刺,王妃惊惧,入东都,王妃小产,腹中之子未满六月,夭折于东都未央宫紫林殿,两日后,吴王妃陈凝儿,薨于未央宫。
吴王杨洛哀痛于肺腑,呕血数皿,几近相伴王妃而去,天盛帝杨宸闻之,赐谥“纯和”因吴王杨洛在东都一病不起,天盛帝亲领后宫诸妃及各大臣幸东都。
天盛三年春,吴王杨洛携王妃及世子棺椁归临州,以全吴王妃遗愿:“臣妾好想回临州,每日陪在王爷身侧,再不分离。”
临州百姓,倾城而出,迎接归来的王妃及世子,运河两岸,尽皆缟素。吴王杨()
洛于西子湖畔,营建陵寝,自此,吴王乃成大宁立国之后,第一位在京师之外营建王陵的藩王。
天盛六年,吴王陵寝初建,停灵于王府又与吴王朝夕相伴了三载的王妃,至此入土,杨洛也特意将自己与陈凝儿可以千秋常伴的福地,选在了可以望见王府,望见西子湖的地方。
天盛六年,吴王杨洛,尽遣后妃,皈依佛门,于临州,建“纯和寺”,在西子湖中,建长伴塔,日日登塔,诵经祈福。
至天盛三十三年,吴王薨逝之日,三十载日月,吴王再未一次统领兵马征伐,也再未离开临州城一步。
临州百姓也知,除了西子湖上的长伴塔和岸边娘娘墓,想要在王府里寻到吴王殿下的机会也不过寥寥。
“三十载为一世,这一世,本王还没陪够啊”
天盛三十三年,皇长子杨湛奉诏自京师为皇伯杨洛设祭,后将他当年克复东台时所穿的罩甲与几件衣物,带回长安,天盛帝于自己的太陵福地为杨洛建衣冠冢。
而成婚之日所穿的那件蟒袍,则与那件曾经让整个平海卫水师倾倒的红裙一道,永远的留在了临州。
“甫瞻松梗,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数百年后,杨家人的昭昭基业早已随着大宁王朝的覆灭而作古,吴王殿下克复东台的功绩也只有泛黄史册上的寥寥几笔。
可临州城在,长伴塔在,娘娘坟在,纯和寺的香火还在,吴王杨洛画地为牢不离临州一步,只为成全王妃长伴身侧的故事还在。
到晚年已经望不见妃子坟只能听见西子湖水拍岸之声的杨洛自然不会知道,在后世人眼里,他这三十年的思念远比一件收复失地的战功重要得多。临州的百姓乃至整个江南的百姓大多自幼便会听说“娘娘墓”的故事,而这些故事,要比大宁的史册中的《藩府录》流传得更广更远。
大宁四百年的史册里,只有一位吴王和一位吴王妃,可吴王篇的记载,却和这座满是思念的陵墓一道,与国同休。
“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杨洛的亲笔,在那座他自永文六年春离开以后便未曾归去的长安城里,被染湿了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