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宏沉默数息后,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此事,无论前朝今朝,皆难避免,只要缴足朝廷所需,朕也不会深究。否则,必然重罚。”
萧君泽轻声道:“正是如此,人心险恶,当他们想逃避徭役、丁税,又要将足够的钱粮交出,那么,他们会怎么做?”
拓拔宏捏紧了书案一角,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他们会将压榨庶民,将税赋转驾于普通庶民丁户……”
“不仅如此,”萧君泽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们的转驾越多,便越会让那些庶民无力供给,只能卖地、卖身以偿,如此,富者越富,田连阡陌,贫者越贫,无立锥之地……”
“最后,朝廷的钱粮无继,大军颓败,”他的声音缓缓提高,“这种改变,不会是疾风骤雨,而是像病入膏肓,一点点,将王朝血肉吸干,最后……”
他刻意顿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拓拔宏却是捏紧了桌角,手上绽出一根根青筋,闭上眼睛,用力道:“最后,便是汉末那般,天下间,群雄并起,送走前朝,争战过后,又是一个王朝……”
“正是如此!”萧君泽鼓了一掌,“我称这为土地兼并、王朝岁数。”
拓拔宏沉默,用了好久好久,才从这理论中挣脱出来,他睁开眼,吸了一口气:“君泽,以你看来,我大魏,离你所说的,还有多少时日?”
“这我还是不说了,”萧君泽又不傻,“但必是在国主寿尽之后许久,陛下不必心急。”
拓拔宏这才松开手,他先是告诫自己王朝本有岁数,不要被乱了心神,随后才道:“那么,与你所言之‘运河’,又有何干?要如何打碎?”
“我发现此事后,便日思夜想,要如何破解,”萧君泽道,“所得之解,是以世人逐利之心!”
“何解?”
“世家大族中,有大量存粮,以运河通南北,运输容易,粮价必然大减,土地之利便减少,能兴商业,便是有庶民无地可耕,也能入城为商人做活,不必成为佃农,大族若有地无人,则必会放缓兼并土地……”萧君泽给他画起大饼。
他想发展工商业,就要打碎占北魏主力的庄园经济。
但这些天他发现,庄园经济太稳固了,如今世家大族们对奴仆的地租差不多是六成,也就是说,占一亩地,每年都有六成的纯回报,这种投资回报率时间长,但回报率高,最重要的是风险低,导致汉人也好,胡人也罢,人们一但有钱,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购地买地。
多出的资金,他们便用来买更多的土地,如果一时没有更多的土地,他们会换成金银铜钱,或陪葬入墓,或者深埋地下,如此一来,钱不流通,哪来的工商业?
修筑运河,必然要用到大量民夫,大基建对商业的拉动非常恐怖,运输成本下降,才能让工商业有利可图。
发展工业,是需要市场的,河北与河南两地,是北魏的精华所在,如今黄河还清,海河附近更是聚集了几乎所有的北方大城市,北魏这些年做得不错,不但整个北朝庄园都十分繁华,而且因为均田制才实行十几年,平民们拥有大量土地没被兼并,有足够的自耕农。
他查了一下,大多数自耕农一户的土地有二三十亩甚至上百亩,相比明清时那人均可怜一点几亩土地,简直是爆杀。
更优秀的是,北魏是草原王朝,有足够的牛马,而且这些牛马都十分便宜,如此条件下,只要农具足够,整个北方的农业产量在接下来十年,会有爆炸式的增长。
但可惜的是,在三十年后,北魏已经完全腐化,掏空国库去全民礼佛,生生把边境的六镇军民饿到起义,自此掀开了南北朝最后长达五十年的全民吃鸡大赛,让隋朝夺冠。
也就是说,这种可以发展工业的窗口期不会太长,他当然不能放过。
于是,他毫不吝啬地给北魏皇帝画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大饼:“当运河修好,只要把这‘曲辕犁’推广至黄河以北,朝廷便能从庶民手中收购余粮,既能让庶民能廉价购入盐铁,又能建起常平仓,丰收时收粮以免伤农,天灾欠收时卖出,平抑灾情……”
“修筑运河时,可以分段包干,不能只是征发民夫,还可以从草原调拨牛马相助,同时,用以奖励勤奋有功之士……”
“以门第高低为由,使世家出人出力,若有不法之行,便除名朱门,或者降低门地惩戒,如今门第初定,必然有想要升入上品的门第相互揭发……”
拓拔宏有生以来遇到的都是平常人,哪见到过这样的惊天大饼,一时神魂皆醉,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他是一名有作为的皇帝,光是想想,就能知道这样的大运河简直功在千秋,他甚至觉得君泽太保守了,凭什么只在河北之地,将易水、潬河、清河、白沟、黄河这些水系相连呢?
黄河以南,也完全可以利用鸿沟,把淮水修通啊!到时北方钱粮就可以直接送到南方边境,轻易拿下南国……
更何况,这些大河用来运粮之外,完全可以运兵啊!
草原诸族征丁,只要翻过阴山燕山,就能顺河而下,再不用走太行山而来。
到时,他的朝廷必然稳固非常,还有缓解兼并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