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箭如雨一般向谷为先射去, 他身陷污泥动弹不得,只能挥舞手中的剑,将箭打开。一支箭射到了他的胳膊, 他察觉到一热, 汩汩的血流了出来。
谷为先意识到自己或许会命绝于此了。他想起他的父亲,临死时候眼望着京城, 那么京城在哪呢?他一边抵抗一边四下看着,企图分辨燕琢城的方向。
谷为先在燕琢城外, 额远河边、狼头山上度过了他此生最长的时光。从前他随父亲征战, 从这里到那里, 从籍籍无名之辈战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他以为他此生都会如此, 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也从不会受困于任何地方。
这狼头山, 一困就近八年。
谷为先时常看镜中的自己,少年将军渐渐褪却青涩的模样,鬓角也生了几根华发。他恨意难当,在这丑陋的世道之中欲寻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他做梦都想亲手阖上父亲的双眼,让他的魂魄自由。
他记起年幼时, 他第一次横刀立马, 横眉怒目,校场上的叫好声要将天掀了一样。母亲说:“我不许他去打仗, 谷家有一个不知死活、常年累月不着家的人就够了!你把儿子给我留下!”
还不待父亲回话, 少年英姿的他便站在母亲面前:“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虽说刀剑无眼, 但公道自在人心!浑浑噩噩是一生, 戎马倥偬也是一生!”
母亲被他气得心口疼, 一手抚着心口,一口扶额,唉叹道:“造孽啊,造孽啊!”
谷为先知晓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她从不拦着父亲,无论他去哪,她都会含情脉脉将他送到城门。哪怕她心中惦念着,也不过是对他挥手罢了!只是这一回,当她想到自己的儿子也要像她的夫君一样,去到那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但她也只是这样说罢了,待谷为先随父从军,她一样送他们至城门,并悄悄对他说:“谷家满门忠烈,从没有一个孬种。你现在后悔来得及,娘亲把你带回家,为你寻个安稳的功名出路;若你去意已决,你便要知道,你此生不能回头了!”
谷为先握紧手中的剑对母亲抱拳:“儿子此生绝不回头!”
言罢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京城名门之后,在京城开铺子、买官、成家,风生水起;他于战场之上,尔虞我诈、杀人拼命,朝不保夕。
谷家军的人都说大将军的儿子怕是要青出于蓝了,那么小年纪就敢单枪匹马去敌营,换一马再跑回来。他敢放肆,大将军也不拦着,就好像他那条命不矜贵,怎么险要他怎么去闹。
谷为先倒是开怀,在别人面前昂首挺胸:“我能去就能回!不过一条命,活十年跟活长命百岁,无异!”
莽夫!谷翦闻言在心中骂他,却也暗暗欣喜,自己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男子汉!
谷为先痴迷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东西到他手中,三下两下就能玩出名堂来;他嫉恶如仇,不与奸佞同流,渐渐自成一派。
战场多历练心性,他也曾年少轻狂,认为天下大事不过尔尔,小败仗吃过几回,就再不敢造次了。然最令谷为先难过的是:他不曾有过至交。至交要么经事、要么经生死,他打仗,经的都是生死。生死难料,人死不过一瞬间,好些人好不容易有了情感,转眼就要为其的坟头拔草。谷为先不敢了。
他此生能称得上至交之人,都是在被困燕琢后。一是照夜,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他的斥候,一个清风朗月的与其余人看起来格格不入的武将;一个是花儿,他看着她从一个茫然失措的弱女子长成一个能定乾坤的女将军;一个是白栖岭,一个背负世人骂名但内心有大是大非的奇男子。
是以,谷为先多有庆幸,终其一生,在大是大非以外,他拥有了情感。也只能如此了,大将军不曾爱过一个女人,他没有机会爱上一个女人,从前他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后来他受困于山野。他心中积压的东西太多,已放不下情/爱。
此刻的谷为先,想起他此生第一次到额远河对岸,是与照夜一起。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额远河那样湍急,他的新斥候照夜不顾生死,与他一起摸到了对岸。那时他们差点命断额远河,活着相见都难免唏嘘感叹一番。
谷为先以为自己会死在自己的家乡。
他不喜欢死在异乡,异乡从不在他的死亡计划之中。
此刻他站在污泥之中,下半身动弹不得,胳膊留着血,原本抽离的意识在想到即将死在异乡之时,猛地回到他头脑之中。
他突然大喊:“我是谷为先!”
“我是谷为先!”他的喊声犹如一顶猛然被敲响的洪钟,划破了黑夜。
“我是谷为先!”他的喊声若额远河上空翱翔的鹰,将鸟雀惊退。
他喊了三声,箭雨停了下来,那些人震惊地看着他。谷为先是谁呢?谷为先是千里奔袭神话大将军谷翦之子,是这些年在额远河对岸由一败涂地渐至上风的谷家军首领。谷为先可是君主在世时用一座城万顷牧场悬赏的人头!
他们发出窃窃私语声,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良久后,终于有脑子灵清的,用鞑靼话说道:“总得先验真假。”讲话的人嘴角微微抖着,有控制不住的兴奋,他好像看到一座城万顷牧场在他眼前,他的牧场上可是养了上万只马、牛、羊,还有数不清的女人。
“对!对!”小首领回过神来,这几天的内乱将他脑子打坏了,如今已不知他的王爷跑去哪里了。最后不管谁赢,他若能将活着的谷为先呈上,那岂不是一桩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