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被这个传奇故事吸引,终于忘了哭。
钟倾城犹豫了下,最终说了下去:“我上大二的时候,真没钱了,认识个同乡的姐姐,开美容院的,挺挣钱,我就想去找她借。结果美容院里有个女的看到我,问我说,你的鼻子哪里做的?我刚想说这是自己长的,一抬眼,看到那姐姐在对我使眼色。我就反应过来了,我说,我就在这做的。那个礼拜我就给那个姐姐当托,帮她招揽了不少生意。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钟倾城把她的头发乱揉一通:“相比之下,你的第一桶金已经够顺利了。”她甚至开了个生硬的玩笑:“至少合法,对吧?”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向钟倾城。
顶着鸡窝头的女孩把下巴抵在她的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钟倾城以为她要站起来抱她,但她最终没敢,只敢抱住了她的小腿,把脸轻轻贴在了她的腿上。
到底是小孩,很容易被岔开注意力。
与此同时,罗曼在peterwu的房间门口徘徊,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原本以为制片人说的就是气话,没想到十分钟前制片人直直地发来一个问号,说新的结尾呢?
或许是意外发现小公主原来也要上演民间流浪记所以消解了钟倾城一直以来的心理失衡;或许是被chris可怜巴巴的样子击中——钟倾城整个人从沙发上滑下来,陪chris坐在了酒店脏兮兮的地毯上,用自己头的轻轻抵住她的额角:“这算什么。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没钱交学费,更没人找我拍电影。那真是五花八门的手段赚钱。”
罗曼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chris把头搁在了她的膝盖上,看着地毯,傻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她心一横,敲了敲门。
钟倾城被这个重磅八卦砸得有点晕。
酒店隔音效果很差,所以罗曼能很明显地听到peterwu的步履轻快,还心情颇好地说了句“来了稍等”,但他的好脸色终结于看到罗曼的那一刻。
没想到chris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休学了。我爸爸破产了。unclewu为了帮我,才让我来拍他的电影。”
他连让她进去坐坐的意思都没有,双手环胸,毫不客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钟倾城本来想说“你也不差”,转念一想跟chris也没什么客气的必要,就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没事,拍完最后一场,你就可以回去念书了。”
罗曼只能颤颤巍巍地把手机递给他看。
最后反倒是chris先开口了,她说,我好羡慕你,我压根不知道演戏是怎么回事。
peterwu瞥了一眼微信内容,冷笑道:“你让他自己拍去吧,怎么改都行。”
钟倾城数次张嘴,想说点安慰她的话,但都想不出来——蓬勃的生命力总是和欠缺的同理心相伴而生,一个太能匍匐向前的人,总是很难理解别人的脆弱。
眼看门就要关上,一个从走廊尽头跑过来的外卖员救了罗曼,外卖员用浓厚的东北口音喊:“302?302!”
其实拍到后来,钟倾城反而打从心里佩服peterwu眼神毒辣,电影里的孙女就是一个从小在优渥环境里长大,不能理解祖母的人生为何会扭曲至此的角色,chris身上那种让人恼火的天真气质,倒是跟角色不谋而合。
peterwu赶紧探出身去:“这里!”
其实钟倾城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一个不断啜泣的小女孩,她就蹲坐在她脚边,哭得毫无章法。钟倾城喊她名字,想让她先洗把脸。她抬起头来,眼底是一片无措的伤心,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演成这样。”
外卖员冲过来,把一个巨大的纸袋塞到他手里就走。转身太急,peterwu没拿稳,袋子掉到地上,里头的纸盒都微微散了架。
最后把chris领走的,是钟倾城。
罗曼赶紧蹲下来替他收拾,发现装的是个蛋糕,她扬起脸问:“导演你生日啊?”
peterwu扔完剧本就拍拍屁股走了,留chris一个人呆立在原地。
peterwu没搭理她,双手抱过蛋糕盒,转身进屋。走到卫生间门口,橘色灯光下,他背对着罗曼淡淡说:“你进来吧。”
剧本不偏不倚擦过chris的脸,留下三条清晰的血痕。
peterwu把蛋糕摆到茶几上。蛋糕被摔了一下,有点歪了,他小心地用刀叉把它扶正。然后从袋子里拿出粗糙的数字蜡烛,插上。
终于,在chris又一次背错词的时候,他把手上的剧本飞了出去。
他朝罗曼努了努下巴:“你用你手机给我拍个照——啊不,录个像吧。”
peterwu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觉得全组人都在看自己亲手挑选的女演员的笑话——事实上也等于看自己的笑话。
罗曼满口答应,一边掏手机一边看着蜡烛上的52,谄媚道:“导演今天52岁生日呀,怎么都不告诉我们,躲起来偷偷庆祝……”
天色渐暗,其他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装作不经意地围拢过来,chris更紧张了,连台词都开始磕巴。
peterwu顶着一张半死不活的冷脸,一直到罗曼扎好马步、选对角度、开始录像,他才突然捧起蛋糕,露出了让罗曼完全不习惯的和煦笑容:
可能是被吓到了,chris接下来发挥得一遍不如一遍,连先前的那股灵气都消失了。
“糖糖,今天是你25岁生日。爸爸在中国,远远地给你过个生日。
制片人走后,peterwu沉着脸对chris说:“再来一遍。”
糖糖,爸爸记忆里你还是那个喜欢吃巧克力的小女孩呢,转眼间,你都结婚了。糖糖,爸爸知道自己有多么不称职,爸爸不求你原谅,只求一个弥补的机会。”
制片人不冷不热道:“嗯,这是你钦定的演员。你来沟通比较合适。”
“糖糖,不管你多大,你在爸爸心里都是小女孩,爸爸只希望你健康、快乐。”
peterwu不得不站起来跟制片人解释(更确切的说法是保证):“我再跟她聊聊。明天肯定结束了。”
讲到“健康、快乐”四个字的时候,peterwu已然哽咽。
这种时候剧组通常很安静。每个人手上假装在做事,其实都屏着呼吸在看热闹。
连带着罗曼都有点鼻酸。她想起坊间关于peterwu的那些传言:
他指了下钟倾城,又指了指一脸懵懂的群演小女孩:“或者她也行。”
peterwu早年闯荡好莱坞,未遂,但老婆和女儿都定居在了洛杉矶。后来peterwu转回亚洲市场,一年三百六十天不着家,所以在他拿到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的当天,他老婆在推特和ins上发表了离婚宣言作为贺礼。女儿也跟他再无往来。
制片人先不耐烦了。这部片子已经超了1/3的预算,他不能忍受一整个浩浩荡荡的剧组陪着一个20岁小姑娘领悟“表演和人生”,他扭头,用不大不小、所有人恰好都能听到的音量对罗曼说:“剧本结尾能改一下吗?把戏换到其他人身上。”
她看着眼前的孤寡小老头,忍不住许诺道:“导演,制片那边我去沟通。都到这时候了,我不会让他随随便便改剧本的。”
chris点头,然后下一条,还是一模一样。
peterwu对她突如其来的表忠心似乎有点诧异,半挑起眉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才“唔”了一声。
peterwu一脸无奈地给她讲戏:“你是要带着一个小女孩离开闭塞的村庄,去体验跟上一代、上上代女性完全不同的人生……这是一件好伟大的事情。你不是要带她去春游,ok?”
她离开peterwu的房间,走去酒店大堂要电暖器,却意外发现钟倾城和chris跪坐在大堂的劣质沙发上,趴在窗户口看月亮。
场务甚至都准备好了香槟和鲜花,可是直到冰桶里的冰都化成了水,也没有能杀青:chris重来了七八遍,都演不出导演要的那种“使命感”。
从罗曼这个角度望过去——月亮硕大浑圆,如鸽血宝石。
只差最后一场戏了:“孙女返回村庄,发现所有村民都没了,只留下一个小女孩,她决定带着小女孩离开这里,重新开始”。
回到房间,罗曼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油然而生不舍之情。
没想到快杀青了,chris倒霉了。
她突然理解为什么剧组是恋情高发地了。杨德昌说,电影延长了人类三倍的生命,对于电影人来说,拍电影的过程,就是从自己荒凉的人生出逃,躲在另一个身份下生活。
发现钟倾城看着自己,chris抬头,一脸谄媚地笑,她手缩在羽绒服袖管里,只露出半截手指,指了指外头:“好漂亮,你快看!”
只有在剧组里,peterwu不是失败的父亲和丈夫,而是艺术的制造者和捍卫者;钟倾城也不再是被名利绳索捆绑的女明星,只是一个27岁女孩;罗曼自己也可以忘掉生活里那些具体的困难,单纯地只为剧本发愁。
突然她感觉有点不对——低头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趴在她胸口:戴着兔毛帽的chris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看,不时发出没有见过世面的“wow”声。
电影是人生的避难所。
所以她非常喜欢坐车,这是她紧锣密鼓人生里唯一的小差时间。
感谢电影。
钟倾城把头从车窗里探出去,伸手感受风的形状,草原的风好像都比城市里的硬一些。她从前就知道攀登名利场很累,但没想到会那么累,像是登山,往上看是悬崖峭壁,往下望是万丈深渊。
第二天九点钟,所有人都准时到达现场,只有peterwu和制片人迟迟没有露面,打电话也不接,整个剧组群龙无首,索性热火朝天地打起了争上游。
最后两场戏是在辉腾锡勒大草原拍的,她们到的时候正是傍晚,黄昏像一场摧枯拉朽的燃烧,太阳跌进远方黑影幢幢的山峦里,融化,变作万顷熔金。
一直到下午两点,peterwu才姗姗来迟。
罗曼气结。
幸好今天chris状态不错,赶在太阳落山前拍完了。
钟倾城沉默了两秒,然后面无表情地念出一个单词:“snob.”(势利小人)
peterwu一喊卡,就有机灵的场务猛烈摇晃香槟,果不其然,瓶塞处爆发出巨大的响声,随后掌声、口哨声连缀成一片。
罗曼朝着chris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你看她,感觉活得特别简单开心。至少比咱俩开心。”
peterwu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一缩。
钟倾城从教材里抬起头,瞥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