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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时节,斜风细雨,道路两侧原本皆是良田,但战事连绵不绝,农人皆弃家逃难,因此田园荒芜,田中生满了野草,野草间疏疏落落,开着几杆芥子花,想必是去年收芥子时撒落,因此今春复又生。绵绵细雨,浇得那芥子小朵小朵的黄花,也仃伶摇曳。
传令的骑手一路疾行,摇着旗帜在行军的队列中从前往后驰去,传递着令全队暂停、坐下来歇息进食的讯号。镇西军素来军纪极严,便是道路两侧皆为荒芜的良田,却未有一兵一卒踏入田地里,只是人人皆下了马,坐在路边的田埂上,翻出包里的干粮,迎着绵密的细雨,就大口咀嚼起来。
老鲍在路边的草丛里逮着了只螳螂,小心地撕下两条大腿,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钱有道看他吃得有趣,便向他请教怎么逮螳螂,当下张有仁、钱有道偏又争执起来,一个说蟋蟀好吃,一个说螳螂好吃,难分难解。
李嶷靠在马前,刚啃了两口干粮,忽然哨骑来报,前方十余里开外,有一队兵马正自东而来。
裴源皱眉道:“不会是孙靖从河间另派了兵马吧?”
李嶷摇头:“若河间兵出,崔家定胜军必然会挡一挡的。”
裴源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裴献率大军在陇右节节大胜,孙靖诸部连番败退,眼见局势岌岌可危,孙靖生出一条诡计,不知从何处弄来个与太孙年纪相仿的孩童,大肆宣扬自己已迎回太孙,即奉太孙登基为帝,旋即以新帝的名义诏告天下,斥责李嶷诸人为逆军。李嶷则发檄文声称太孙早就被云氅将军韩畅救出京城,孙靖奉着登基的是假太孙,不仅如此,自己的父亲梁王也早就被救出,再无后顾之忧,必全力勤王,早日收复西长京。天下哗然。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正在蔡州安养的梁王忽然被李峻和李崃撺掇,就在蔡州登基称帝。李嶷又惊又怒,蔡州的裴湛却遣人快马送了密信来,苦劝李嶷,说当此时机,与其让孙靖挟假太孙名义欺骗天下,不如抢占天下正朔之名。
因为裴家父子忠心耿耿,裴湛又在蔡州护卫着梁王,李嶷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是立时遣了快马回信,让裴湛多加留心,而自己则提兵北上良山关,去防患未然。果然孙靖闻得梁王竟然被救出,还在蔡州登基为帝,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边用新帝的名义发诏书驳斥梁王为篡位的伪帝,一边亲自率军出西长京,气势汹汹,讨伐李嶷等“逆军”。
就在李嶷与孙靖的前锋大将孟铸迎面交战的时候,崔倚却带着大队兵马南下,崔琳则趁着李嶷迎击孟铸,淮河北岸空虚,占据淮河重镇寿州,率定胜军渡过淮水之后,更是接管了庐州。
孙靖的心腹大将段兖本是淮南人,地势极熟,亲自率了数千原籍淮南的精兵,日夜兼程,千里突袭,趁着春雨雾浓,仗着地势与人和,在崔家定胜军的眼皮底下,竟安然渡过淮水,绕到蔡州城下。
蔡州就此告急,李嶷虽忧心李桴安危,但知道裴湛得力,蔡州城池又坚牢,固可一守。段兖此举本来就是引诱李嶷回援,哪知李嶷绝不肯上当,直接与孟铸打了一场硬仗。段兖咬牙又令两万余精兵渡过淮水,意欲围攻蔡州。李嶷尚未如何,蔡州城中的李桴早就吓坏了,不仅逼着裴湛写书信令李嶷回援,更以天子的名义下诏给就在庐州的崔倚,令他速速到蔡州来救驾,但这些诏书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最后迫于无奈,李桴遣人去问崔倚,崔倚只佯作不知,说道:“天子早就被孙靖那个大逆不道的贼子弑杀,又哪里来的天子诏书。”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承认梁王李桴继天子位了。不仅对蔡州的危局不闻不问,而且趁着孙靖诸部一些被李嶷拦在良山关,一些急着围攻蔡州,崔倚率着定胜军,不费吹灰之力,将整个淮南收入囊中。
因此提到崔家定胜军,裴源不免满腹牢骚:“说是勤王,他们哪里是勤王了,我看崔倚是想趁机自立为王。”
李嶷不由叹了口气,崔倚其人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亦不知人品性格如何。但国朝的宿将,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孙靖自不必说了,就是崔倚,统领着国朝最为精锐之一的定胜军,偏又养得崔琳那样文武全才的儿子,如今天下大乱,李桴继位又有三分勉强,难免崔倚会滋生野心。
说话之间,又有哨骑回报,前方行进的不是孙靖的人马,看旗号,应该是定胜军。对方亦哨探到这方有大队兵马,待发觉乃是镇西军,便不再迟疑,大队朝这边从容行来,又另遣了快马先来联络,毕竟,两军名义上乃是友军,皆为勤王之师。
来的竟是陈醒,他见到李嶷,也甚是意外,上前拱手行礼:“见过皇孙殿下。”因着崔家不曾承认李桴继位一事,所以这陈醒见着李嶷,还是仍旧称他作皇孙殿下。
李嶷见是他,也不由一怔,旋即心中便是一喜,问道:“你是跟你们公子行军至此?”
“不是,公子还在庐州。”陈醒恭声答,“我是随校尉奉崔璃公子返回东都,行军至此。”
李嶷本来隐约猜到阿萤或许会在这队人马之中,但听到陈醒亲口说出她就在不远处,顿时欣喜若狂。
洛水离别,他与她分开已经五月有余。少年爱侣,一日不见,尚且如隔三秋,何况这已经足足小半年未见,虽偶有书信往来,但哪能抵相思如狂。当下不假思索,翻身上马,方策马朝前奔了两步,忽又想起来,回头对裴源道:“我先迎上去看一看。”
不待裴源说话,快马加鞭,已经径直朝东去了。
只奔了里许,已经隐约听见蹄声如急雨越来越近,他拉住了马,方正凝神细听,忽然山林中转出十余骑,当先的正是阿萤,她穿着军中的服色,风尘仆仆,细雨打湿了她的鬓发,但她的眼睛晶莹闪亮,一见了他,她便勒住了马,笑意从嘴角一直洇开来,或许是因为驰得太快,用了力气之故,一点点晕红也从她脸颊上洇开来,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有千言万语,但一时竟也不知从何说起。